第十章 初見
百裏九不喜歡讀書,所以他的書房也隻是擔了個書房的名聲,平日裏不過是個擺設而已。
書房極為寬敞,中間有屏風隔斷,隔斷後麵是一間休憩室,一床一榻一幾,簡單明了,但是勝在雅致。書房裏清一色黃花梨博古架,價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墨香嫋嫋的濃鬱氣息。
用百裏九自己的話來說,這叫附庸風雅,整個百裏府到處都是刀光劍影,隻有書房這一隅,是他招待那些酸秀才的地方。
他有些微醺,燈燭也不點,抹黑進了書房裏間,歪倒在花梨木大床上,酒意上湧,喉尖酸酸澀澀,有想吐的衝動。他疲憊地揉揉眉間,合攏了眼睛,頭也開始隱隱作痛。
今天太子和三皇子委實有些難纏,頻頻向他勸酒,而且是最烈的梨花白。若非他伏在桌上裝醉,胡言亂語,此刻怕是真的昏天黑地,不知所雲了。
酒飲得多了,胃裏喉間都有些火燒火燎。他突然就想起了一念堂裏那股濃鬱的甜香味道,口舌生津,極想喝一碗那樣燉煮得爛爛乎乎的甜湯,通體舒暢。
所以,他改變了原本打算出府的主意,吩咐花廳裏的丫頭跑一趟一念堂,找那個女人,讓她煮一碗醒酒湯過來。
百裏九對那個女人也說不上討厭,但是並不喜歡。他感覺那是一個極有心機的女人,欲擒故縱,將琳琅閣裏姑娘那一套狐媚手段學了個十成十。對於經常混跡青樓喝花酒的百裏九來說,這樣的手段有些拙劣,難登大雅。
但是百裏九難免還是有些好奇,他認為這個叫做諾雅的女人,身上有一種謎一樣的東西,令他忍不住想探究一二。
第一次在琳琅閣見到她的時候,一身雨過天晴色粗布短衫,墨染長發也隻是簡簡單單地用素色緞帶在腦後束成一束,額前的劉海自然地垂泄下來,彎成一個流暢的弧度,遮掩了右邊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清冷和深沉。
她最初安靜地站在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當中,一言不發,微蹙著眉頭,就連綠葉也算不得,充其量也不過隻是一截掩映的藤蔓而已。偏生她身上那種清冷的,生人勿近的氣度使得百裏九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做停留,然後才跳躍著過去。
一個姐兒憤憤地指責這個叫做桔梗的丫頭,後退的時候打碎了她房間裏的玉淨瓶。
桔梗驚慌失措,是想為自己爭辯的,那姐兒不由分說打了她一巴掌,腫了半邊臉。
百裏九隻是路過,心思全在左擁右抱的美人身上。
林諾雅就是在他轉身欲走時,默默地走出人群去,撿起地上碎裂的瓷片,端詳片刻,然後低聲吩咐桔梗:“去廚房裏把我泡海帶用的水舀一碗過來。”
桔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仍舊聽話地照做了。諾雅接在手裏,將兩個瓷片丟進水中,然後對著一旁正在繪聲繪色地向老鴇告狀的姐兒道:“漿糊裏麵加了糯米粉,怪不得粘得這麽牢固。”
姐兒猛然間變了臉色:“胡說八道!”
林諾雅抄起放在地上的菜刀,支撐著站起身子,冷冷嘲諷道:“自己打壞了玉瓶,害怕責罰,就誣賴給別人,打得好算盤。”
姐兒從驚慌中鎮定下來,但是明顯已經有些色厲內荏:“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麽?”
諾雅冷冷一笑,將碗撿起遞還給桔梗:“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你和好湯圓粉以後,伸手去盆子裏撈海帶,結果整個手都變成了淡藍色?”
百裏九眼尖地看到,那瓷片碎裂的岔口處呈現出淡藍的顏色,立刻恍然大悟。
那姐兒啞口無言,有些羞惱,對著眾人做出驅趕的樣子:“算了算了,我自認倒黴還不行嗎?”
眾人全都心裏了然,撇撇嘴向外走。
“不行!”林諾雅冷不丁的一聲,音量不大,斬釘截鐵,重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你還沒有跟桔梗道歉!”
“道歉?”那姐兒臉上有些掛不住,譏諷一笑:“她也配?”
桔梗怯生生地扯諾雅的袖子,搖搖頭細聲道:“姐姐,算了。”
“她打的是你哪邊臉?”諾雅緊抿著唇,刀裁一樣的眉峰略略挑起:“若是不道歉,隻管上去打了就是。”
老鴇似乎是巴不得有人煞煞那姐兒的銳氣,代她調教,因此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袖手旁觀。
姐兒有些下不來台,冷哼一聲:“姑娘這張臉價值不菲,豈是你們敢碰的?”
話音還未落,就有一道人影兩步上前,掄圓了巴掌,照著她那張如花似玉的臉就是狠狠一下,幹脆利落。
“啪!”
屋子裏的眾人驚愕地說不出話,全都麵麵相覷,百裏九也有些出乎意料,饒有興趣地打量,才發現這個女人若是論姿色,絲毫不在琳琅閣花魁雪蓮之下,隻是氣度截然不同。
她的眉眼淩厲,線條英朗,含著三分堅毅和野性。櫻唇一點,嬌軟紅潤,盈盈潤澤。不過,她舉手投足間,卻似弱柳扶風,損了三分氣度。
百裏九閱盡千帆,是眼高於頂的人,看女人一向挑剔,所以心裏有些惋惜。
“啊!”那姐兒終於反應過來,一聲尖叫:“老娘跟你拚了!”
林諾雅手裏的菜刀一晃,映照出那姐兒扭曲變形的臉,她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卡在嗓子眼裏。
“夠了,有完沒完!”一旁的老鴇適時出麵,一聲斥罵止住了姐兒拚命的勢頭:“我看都是吃飽了撐的,都給我滾蛋!”
林諾雅一把扯起還在呆愣中的桔梗,分開圍觀看熱鬧的姹紫嫣紅,頭也不回。
百裏九懷裏的雪蓮像水蛇一樣扭動著自己的身子,嗲聲撒嬌,催促著他。
百裏九沉聲問:“那個女人是誰?”
雪蓮不屑地嗤笑一聲:“誰知道她是哪裏來的野女人,主動送上門來的,現在琳琅閣做廚娘。”
百裏九再也無心跟雪蓮調笑,轉身就去了琳琅閣老鴇的房間,將一遝銀票丟在諂媚著笑臉的老鴇跟前:“剛才那個姑娘我要了。”
老鴇以為百裏九是要為雪蓮贖身,正準備坐地要價,好生敲一筆竹杠,委實沒有想到,百裏九相中的竟然是木頭一樣的林諾雅。
老鴇暗自思慮如何跟百裏九討價還價的時候,百裏九已經收起了老鴇跟前的銀票:“不答應就算了。”
老鴇慌忙涎著笑臉將銀票一把搶在懷裏:“我隻是有些舍不得她的手藝。”
想到這裏,黑暗中的百裏九唇角不禁微微上翹,廚娘,想必手底下應該是有些手藝的吧?能令元寶讚不絕口的小三絕,大三絕,定然不簡單。
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伴著窸窸窣窣衣帶摩擦的聲音,停在門外,有些踟躕。
“門是開著的,非要等爺親自請你才知道進來嗎?”百裏九略帶不悅地道。
門外的林諾雅遣退了桔梗,心裏是有一點怯意的,望著黑洞洞的書房,猶豫著不敢進:“我去尋人掌了燈吧?”
“嗬嗬,怕了?我還能將你生吞活剝了不成?”百裏九心裏暗笑。
林諾雅暗自一咬牙,心一橫,大步流星地邁步進去。
床上的百裏九半坐起來,睜開眼睛,黑暗裏雙目炯炯,哪裏還有一星半點的醉態?他看著她的身影徑直走進書房,帶著一股酸丟丟的香氣。
“書案上麵有燭台,火石。”
諾雅掃視一圈,借著紗窗外映射進來的微弱的亮光,見書屋的書桌上,硯台旁的確有備用的燭台火石,徑直走過去,放下手裏的托盤,點燃了,屋子裏頓時亮堂起來,桌椅書架的影子影影重重。
百裏九狀似無意地試探:“你的視力不錯,尋常人在這樣漆黑的環境裏難免磕磕碰碰。”
林諾雅不疑有他:“我從來不做女紅針線,不點燈熬油,所以視力是極好的。”
百裏九不再糾結,向著她伸出手:“端過來。”
林諾雅依言而行,將托盤裏的湯碗遞給他,就有些緊張,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張望四周:“書房重地好像不太適合我進來。”
“你識字?”百裏九緩慢攪動手裏的調羹,漫不經心地問。
林諾雅斟酌一二,方才開口道:“也就是識得幾個常見的菜名,詞賦一類是不通的。”
百裏九隨手從榻旁拿過一本書,丟給她:“那你看看這上麵的字可識得幾個?”
諾雅接在手裏,原來是一本尋常見的《三十六計》,裝作懵懂地翻了兩頁,愁眉苦臉地道:“我識得上麵的幾個字,還以為是賬簿呢。”
“回頭有時間了,我來教你識字。”百裏九眸光閃爍,隨口道。
諾雅搖頭:“林媽媽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還是少讀書的好。”說完將書隨手放置在一旁的書架上,借著燭光,看清那一排書竟然全是兵器陣法,武功路數,明顯眼前一亮,慌忙掩飾了。
百裏九”嗬嗬“輕笑兩聲:“今日聽你在門口頂撞老夫人時,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可不像是目不識丁之人。”
林諾雅也“嗬嗬”幹笑:“爺是不曾見過市井村婦撒潑罵街,那學富五車的秀才舉人都是有理說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