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毒
新房裏,燈燭搖曳,紅影滿室。
紀婆子指手劃腳地同桔梗交代幾句將軍府規矩,早就不耐地掩上屋門出了院子。
林諾雅愣愣地呆坐半晌,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顫,幹脆摘了蓋頭和鳳冠,脫下鞋子,歪倒在床上,扯過一旁的錦被,搭在腰間:“桔梗,你把涼風都扇到我這裏來了。”
桔梗不滿地回頭瞪了自家姑娘一眼,手裏的扇子仍舊不停,將桌上的一對嬰兒手臂粗細的龍鳳燭火苗煽得左右飄搖,燭淚順著燭台一滴一滴淌落下來。
“諾雅姐姐,這姑爺還沒有回來呢,你怎麽就自己掀了蓋頭了?新娘子是要端端正正地坐著的。”
歪倒在床上的林諾雅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咯了腰,有點硬硬的,伸手進去摸索,竟然是一枚栗子。她的眼前一亮,將手伸進床側疊放的錦被裏,果然摸索出幾串用紅線串著的紅棗花生。
一番折騰下來,諾雅肚子正好有些饑,就將花生剝了,丟進嘴裏,花生殼順手拋到床下去。
“等著他回來,怕是我的脖子都要被壓斷了。”
“等著姑爺回來,姐姐的脖子肯定是斷不了,但是我這手腕怕是就要斷掉了。
姐姐,紀婆子剛才可將我叫出去,夾槍帶棒地提醒過我。說是那安夫人差人去廚房取了一包細鹽回屋,一點一點加到燈芯裏,用氣死風燈罩嚴嚴實實地罩了,那蠟燭的光頂多也隻有一粒黃豆那樣大小。
人家都處心積慮地讓蠟燭燃得慢些,怕姑爺回得晚了,去了別的院子。您倒迫不及待地想閉門睡大覺。”
桔梗忍不住牢騷。
“這紀婆子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麽?”諾雅狠勁捏開一顆板栗,手腕又是一陣抽搐,疼出一身汗。
桔梗認命地繼續煽風,有氣無力:“不管那紀婆子是誰指派過來的人,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理兒總是亙古不變的。主子若是得勢了,下人也跟著得瑟不是?
她當然私下裏也是希望姐姐你在姑爺跟前得寵,她也好歹在人前光彩些。你看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那一番話。被老夫人指派了伺候咱,心裏還指不定多憋屈呢。”
“得寵?”諾雅瞄準了一塊地磚,“噗”的一聲,將嘴裏含著的棗核吐出去,樂此不疲:“那樣朝三暮四的男人誰會稀罕?”
“誰會稀罕?”小丫頭停了手裏的扇子,有些憤憤不平:“姐姐,你怕是不知道咱姑爺在京城有多麽受待見吧?那可是迷倒眾生的風流人物。否則,這安若兮和秦寵兒兩家千金就不會為了姑爺幾次三番地暗中較量,在京城鬧出那樣多的笑話了。”
這些笑話,林諾雅倒是的確有所耳聞,不外乎就是兩個女人狹路相逢,爭風吃醋的一些無聊事端,諸如你潑我一臉茶水,我戲弄你丟人現眼,你來我往,被好事的人添油加醋地渲染開來,有些損傷尚書府和侍郎府的顏麵。
她今日親見二人針鋒相對,知道流言絕非空穴來風,若是自己能置身事外,倒是天天有好戲解悶。
諾雅不屑一顧,眼見桔梗的確是累了,不由暗自惋惜被百裏九收繳的那把殘破匕首,否則手起刀落多麽省勁。
她左右掃視一眼,院子裏靜悄地早就沒了人影,從被子上咬斷一根結實的棉線,纏到雙手食指上,下床走到燭台跟前,吩咐桔梗扶穩,將棉線繃緊,三兩下將一根蠟燭來回鋸為兩截。另一根也如法炮製,竟然累出一身虛汗。
諾雅得意地拍拍手,將兩截斷燭丟給桔梗,鄭重其事地道:“千萬記得毀屍滅跡,莫叫紀婆子看到碎嘴。”
桔梗如釋重負地丟了扇子,將蠟燭藏在袖口裏,探出頭望望風,躡手躡腳地出去了,片刻功夫鬼鬼祟祟地返回來,拍拍心口,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林諾雅衝著她翹了翹大拇指,表示讚賞。
桔梗湊過來,拿起茶杯倒茶,卻是冰的,又倒了回去,氣憤地皺皺鼻子:“我適才偷聽到老夫人去那安夫人院子裏去了,還命下人準備了熱騰騰的點心,秦夫人也是有份的,唯獨咱們沒有。如今這茶也是冰的,這權貴人家的一群奴才狗眼看人低。”
諾雅頗有些不以為然:“不受待見倒是好的,你我安心地混個一日三餐也不錯。”
小丫頭瞬間泄了氣,坐在桌子旁邊,托起腮:“姑娘是不是有什麽打算呢?”
林諾雅麵上一陣黯然:“如今那賣身契就在那妖孽手中,你我受製於人,能有什麽打算?”
桔梗正想說話,突然被噤了聲:“噓,有人來了。”
她對於自家姑娘的聽力一向是深信不疑的,立即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外,猛然一把拉開屋門。
門外,紀婆子手裏端了一個托盤,正伸長了脖子,探聽裏麵的動靜,桔梗猝不及防地拉開門,令她驚了一跳,慌忙後退,差點打翻了手裏的湯碗。
“是紀媽媽呀,”丫頭裝作吃驚的樣子,作勢去接她手裏的托盤:“我這著急出去,有點風風火火的,可莫嚇著您了?”
紀婆子有些尷尬地笑笑:“不礙事,不礙事的,我也是擔心宵夜涼了走得急。”
桔梗見她的托盤上果真是一碗水果釀湯圓,知道自家姑娘正饑,就側過身子,讓紀婆子進屋。
紀婆子將托盤放在桌上,見一對龍鳳燭燃得隻剩了半截,知道是做了手腳,古怪地看了桔梗一眼,卻聰明地並不多問,轉身將手裏的湯碗遞給諾雅。
諾雅接在手裏,不溫不熱,想來紀婆子已經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究竟偷聽了多少。
紀婆子眼巴巴地看著她,見她早已掀了蓋頭,模樣倒是齊整,尤其是一張嬌豔欲滴的櫻桃小口,唇瓣豐滿瑩潤,如同調油的胭脂,浸潤了晨露的初綻海棠。若非那誇張的粉黛,應該也是個出水芙蕖樣的美人。
婆子出言催促,有些欲蓋彌彰:“廚房離這裏有些遠,一路端過來,湯圓有些冷了,姨娘趕緊吃了吧。”
諾雅用調羹攪動了兩下,那湯圓裏麵看起來有些發白,不是晶瑩剔透的顏色,應該是差些火候。隨口說道:“好像有些生呢。”
婆子將身子向前麵探近一些:“姨娘說什麽?”
諾雅對食物並不挑剔,但是對於這冒著涼氣的湯圓,沒有什麽胃口,遂放下湯碗,道:“我說生呢。”
“對對對!生,就是生!祝姨娘早生貴子,開枝散葉。”婆子點頭應承。
桔梗掩著唇竊笑不已,林諾雅並不羞澀,知道婆子這是在向自己討賞,摸摸腰包,百裏九給她添置行頭的銀兩全都用來給桔梗贖身,如今可憐寒酸,身無分文,賞不得,也隻得作罷,客氣道:“多謝紀媽媽吉言。”
紀婆子是個慣會討巧賣乖的,見自家姨娘吝嗇,雖然心裏不屑,但是嘴巴上卻一點也不落後,舌燦蓮花,將諾雅一頓誇讚。
末了方才交代:“老夫人說,少將軍今日應酬較多,難有空暇,讓姨娘早些洗漱歇息。明天一早,少將軍會帶著兩位側夫人到祠堂祭拜百裏家先祖。您需要早些候著,隨後跟同一起去給老夫人敬茶問安,可莫要耽擱了。”
聽話聽音,諾雅立即就明白了紀婆子話裏的意思。老夫人這是明顯不待見自己,提前告知一聲,百裏九今晚是絕對不會到自己房間裏來的,早些將癡心妄想的念頭打消。
而且她隻是一個卑賤的姨娘,是沒有資格進百裏家祠堂,祭拜祖先的。紀婆子是委婉地提醒她要有自知之明,明日莫自討了沒趣。
諾雅原本就是求之不得,聞言立即應承下來,吩咐閉了院子落鎖,早些歇息。
紀婆子約了別人一起吃酒,早就迫不及待,隻敷衍地問了一聲:“若是沒有其他吩咐,婆子就回了。”
“正有一事相求。”諾雅直言道:“能不能勞煩紀媽媽給生一個炭爐?”
紀婆子不由一愣,自己不過客氣一二,怎麽這小主子就果真順杆往上爬,指使起自己來了呢?但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更何況這個要求並不過分,遂爽快地點點頭應下。
“小事一樁,隻是如今天還未冷,府裏並未購置新炭,隻能委屈姨娘暫時先用去年剩下的銀霜炭,而且近日陰雨,怕是受了潮氣,燃起來有些煙熏氣。”
諾雅對此自然並不挑剔,客氣兩句,就吩咐桔梗隨著紀婆子一起去搬了炭爐回屋子,並且依照吩咐,討要了一口鍋。
“姐姐這是渴了吧?”桔梗一邊問,一邊俯身下去,吹炭爐的底火,讓它燃得更旺一些,立即有一股濃濃的黑煙升騰起來,嗆得她直咳嗽,慌忙取了鍋放到炭爐上。
這哪裏是什麽銀霜炭,怕是廚房裏用來煮飯生火所用的最廉價的雜木炭吧?那紀婆子也不過是個口蜜腹劍的人罷了,僅僅隻是嘴巴上吵吵得好聽,卻陽奉陰違。
桔梗暗自嘀咕,卻不敢跟自家姑娘牢騷,擔心她火爆脾氣上來,再按捺不住,吃了大虧。趕緊上前將窗戶推開一扇,清冷的夜風湧進來,衝散了煙氣。
諾雅卻絲毫不以為意,將床鋪上的板栗和紅棗花生全都收撿好,用衣襟兜了,走到炭爐跟前,蹲下身子:“一進府就給我一個下馬威,晚飯都沒得吃,我們自然不能餓到自己了,有了炭爐,就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桔梗眼前一亮,一掃適才的鬱悶,接過諾雅懷裏的板栗花生,將殼剝幹淨丟進鍋裏。兩人搬過繡墩,坐到近前,圍著炭爐,看鍋裏的水逐漸冒起熱氣,滾開水花。
諾雅想起那碗半生不熟的湯圓,浪費了也是可惜,端過來,已經粘做一團,囫圇個倒進熱鍋裏,左右掃望一眼,那碗裏調羹是個短柄的,用著不趁手,遂摘下頭上銀簪,用茶水清洗幹淨了,探進鍋裏慢慢攪動。
桔梗也早已饑腸轆轆,將腦袋伸到鍋前,眼巴巴地盯著鍋裏上下翻滾的板栗紅棗湯圓,感覺格外香甜,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
諾雅心疼之餘,不免感覺好笑。
“姐,姐姐.……”桔梗說話有些磕巴。
“怎麽了?”諾雅抬起頭來,見她一臉驚駭,莫名其妙地問。
“你……你看!”丫頭伸手指著湯鍋,滿臉驚恐:“你看那簪子!”
“簪子怎麽了?”諾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吃一驚,簪子也幾乎脫手而出。隻見她手中原本明晃透亮的銀簪已經通體烏黑!
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