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一個火星青年
女人們不理解的許多東西裏有一樣就是男人們對某些東西的執著,比如王青雨就理解不了為什麽孫長安一定要去處理死屍,為什麽不能做把要保護的、還可以保護的人保護起來的那些事呢?這不是對一個人的損傷小得多嗎?一眼可見火星上絕大部分的人都要死掉,到處都會是死屍你還往裏衝,你是腦子有問題嗎?
所以這就是個眼界問題,有的男人做事情不喜歡做那種人人都能做的事,就要做那種別人做不來的事,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能力大,責任也就更大,所以他就要負擔別人不願或者沒法負擔的事。這是個責任問題,有的男人不會推卸責任,他不但要負擔自己那部分,他還要負擔不該他負擔的那部分,就是說他不隻要做好自己,他還想做得比別人更多去修煉、去做一個更好的自己——一個更好的自己不就是為別人、為這個世界減負嗎?所以如果有什麽為難事他都要衝在前麵,孫長安本質上就是這種人。
但一個人的器量其實是有限的,把自己逼得太狠就會出問題,這中間有一個度,而像孫長安這樣二十多歲的男人往往會把自己逼得太狠,去做很多超出他的器量的事——你是一個科學家你又不是醫生或者軍人,你衝上去是要幹什麽?如果把自己弄瘋你怎麽跟你爹交待?郭秦川還活著你就不配死不是嗎?
哦,說句題外話,火星上有相當大一部分醫生存活下來了,不然他們也不能那麽順當地把幾千萬人保護起來不是嗎?這很可能說明大部分的醫生都有一個相當健全的邏輯係統,他們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沒這樣一個係統保護頭腦日常工作就把他逼瘋了,特別是加上那些無理取鬧的患者和家屬,一個好的醫生是百煉成鋼的。
孫長安的主要問題是高估了自己的器量,火星剛被攻擊的時候就出現了大量的沒有意識的人,但是其實當時誰也不知道這種損失到了什麽地步,大家都隻顧著照看附近的人,這沒什麽難度,我們說了用那種棺材機器人把人裝起來是沒什麽技術含量的。接著備用電源啟動,水星艦隊飛到和平城上空,通訊逐漸恢複,火星四麵八方的人們開始互通信息,這個時候人們才知道火星死傷這麽嚴重。活下來的人要不是邵紫陌出主意郭秦川都不會出來扛旗,但是當時他其實是條件最便利的,因為他有錢有飛船,他手下的人特別多,我們說了生活在農場的人比生活在城市的人頭鐵得多,所以他搖旗其實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他一搖人們就組織了起來開始救死扶傷,然後郭秦川跑去和水星人談判,其實要不是死了太多人他這麽跑過去能不能活著回來完全是兩碼事,然後水星人告訴他火星是被木衛上的人攻擊了,現在得趕快處理這些沒有意識的人,不然大規模的瘟疫馬上就得爆發——一眼可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保護起來,於是郭秦川回來以後馬上就跟人們開會,製訂了一個大概的計劃,首先就是要把有關聚變爐的那些科學家們保護起來,然後是各個科學實驗室,再然後才能到各個大學裏的教授講師一類,他們的保護政策主要是學術性的。也就大概在這個時期陳談飛回來看了一眼,被人一炮差點打死,這個時候火星的通訊已經被封鎖了,進不去也出不來……
也就在這個時期孫長安加入了那個時候還叫作“救援隊”的遊擊隊,開始四處跑,收集死人……一個人體其實不吃不喝不動喚七天左右就壞掉了,所有的那些陷入深度昏迷還能活著的人都全靠別人的養護,我們說的壞就是不可逆的肌體或者髒器損壞,但是七天還不是一個人腦死亡的時間,要腦死亡起碼得放十天——深度昏迷以後人的大部分機能都會隻保留一個維持不死的基本狀態,全部的生命機能都會湧向大腦,先緊著大腦活著,所以哪怕一個人不吃不喝不動喚要腦死亡他也得放十天,起碼火星人是這樣。所以其實大部分那些保護起來的將近四千萬人都是在這十天的時間裏就做過護理的,因為人實在太多了根本沒法個個都把你們弄好,人們起先出去的時候隻能開一個運貨的飛船拉著大量的營養液,到了地方往要保護的人身上一掛他就得去下一個地方,沒有時間照顧這個人的身體。與此同時,也就是說從星靈波打了的當天開始就有人直接死亡開始腐敗發臭,就必須有人去收集這些屍體把它們(人一死就不能算一個人了,指示代詞就隻能用“它”了)處理掉,孫長安一出門就接過了這個活。
我們講過火星城市的構造是那種上細下粗而且越往下構造越複雜,大型飛船根本進不去,豬鼻子這麽大的飛船免強可以飛,但是所有軍用的飛船都被管控了,因此上火星遊擊隊做的救護工作大都是用民用飛船完成的。其實民用飛船不像軍用的那樣成製式,反而靈活得多,比殲擊艦大的貨運飛船比比皆是,也有那種特別小的就像過去的摩托車一樣的飛船可以哪裏都去,這起碼有了一定的方便。火星上許多電腦係統和機器人沒有授權別人是啟動不了的,而且有的東西還得有芯片匹配,所以要是沒有火星遊擊隊火星人要慘上三倍,他們就差不多死絕了。最起碼一點邵紫陌可以調用監控電腦找出每個要保護的火星人的位置,遊擊隊就可以直接去把這個人維護起來,然後匆匆再奔向下一個人。同時他們也得標記出死人的位置,這時候就有人去把個個死人搬上微型飛船再搬到中型飛船再統一送回大型貨船上,拉到水星人指定的位置用粒子炮煉化。
這聽起來很殘忍,但是火星遊擊隊做起來有條不紊,而且個個火星人都看上去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明明有水星人在那裏趾高氣揚他們也一聲不吭地做自己的工作,搞得水星人都不好意思了——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平白無故打死人家一億五千萬人有點太缺德了,咱們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這個吧,其實是火星人太理智,理智這種東西會壓抑情緒爆發,他們沒功夫跟你生氣而隻顧著先把爛攤子處理好了,換句話說,就是理智先於感受,他們還沒想好怎麽對付製造了這個人間慘劇的人,因為來不及——但可不是說這些人都是傻子,以後也不會想。
孫長安就是代表人物,很能說明問題。這個家夥在那段地獄一般的日子裏基本就睡一兩個鍾頭,睡不著,剛躺下做了個相當恐怖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特別簡單,而且就是同一個夢,同樣的夢反複做。他夢到自己要渡過一條黑漆漆的河,這條河又腥又臭,但是必須得過去,於是他跳了進去,有一股力一直往下拉他但他還是遊過去了。這時他就夢到王青雨在先前的河岸邊叫他,讓他回去背她過河,他回去了,背起她還想遊過來,但是遊到中間就沉了下去,黑漆漆的水裏全部都是一個個的白晃晃的祼露的人體,這些人拚命往下麵拉他。他把王青雨拖上去自己被拉了下去,然後他就會看到在這黑漆漆的臭河的最深處是一條熔岩的河流,河裏都是白天他見過的些腐爛發臭肢體殘缺的人,這些人在熔岩裏像牲口一樣大喊大叫,而且拚了命地要來拉他的腿,好像是嫌棄他不跟他們在一起似的……
往往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就醒了,就是這同一個夢,每次都一模一樣,都要回去背王青雨,都要沉到那條臭河裏,都要把王青雨拖上去,然後自己獨自墮向那條熔岩的河流,麵對那些在那滾滾的河裏殘缺不全的人,那些人拚命來抓他的腳踝……
這樣的夢起先給他的感覺是驚恐,因為我們說了火星人不做夢,他突然噩夢連連當然就是因為白天搬弄死人的緣故,他就沒章天河那種出息,親手殺幾百萬人都眼皮都不眨,讓章天河做噩夢那也還是個難事。後來孫長安其實也就麻痹了,有時候他甚至想不管了,不掙紮了,就讓下麵的人拉下去得了,但是也做不到,到這個時候他就準準地會醒來,這還不算完,當他覺得自己都不怕被拉下去就應該不會做這個噩夢的時候,隻要他一閉眼這個夢就又來了……
但孫長安從不跟別人說起這類東西,他醒了就默默地去做一點早飯默默地吃了,默默地看看在他床上睡得正香的王青雨(原先他們並不住在一起,星靈波打過以後才同居起來),然後默默地拿起飛船的啟動條出去,一般這個時候都是半夜,然後他看看天,再看看他住的地方四邊都一望無際的農場,抿抿嘴,籲口氣,然後就上了那個中型飛船打開雷達往雷達上指示的遠處的死人的密集區飛去——就他一個人就把近處的所有死人早搬完了,現在他越飛越遠,得去很遠的地方才能搬運就近劃給他的這一片區域的屍體了。
孫長安這個青年沒什麽特別出彩的地方,他這二十幾年做過的最牛的事情就是把那麽聰明的王青雨從那種地方撈了出來,原本在他心裏這件事是相當了不起的,他覺得自己能把她撈出來而且對她誠心誠意完全地尊重就很可能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值得拿出去跟別人吹牛的事了,現在看來並不是,他還得做得更多。所以孫長安默默地啟動了飛船,抿著嘴往遠一些的有屍體的地方飛去,然後從飛船下方排出一些機器人檢測空氣質量和腐壞程度,然後自己穿起防生化的納米機器人服,確定了那些屍體的位置和敗壞程度,在身上穿一個機器人骨骼外裝,後麵背一個臨時改裝的巨大的收屍框,從離地幾十米的高空跳下去,麵無表情地往那些屍體所在的地方大步流星地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