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秦無涯第一次見到無心,那時他還是一個有著爽朗笑容的年輕人,不知從哪裏學了一身鬼神之術,一門心思研究人的靈魂,所以,他才會主動找到秦無涯,因為跟著秦無涯,便可以有無數的屍體和靈魂可供研究,而且不用擔心官府通緝。
那時正是秦無涯如日中天的時候,手下奇人異士無數,根本看不上年輕的無心,何況身為一個武修,秦無涯曆來瞧不起裝神弄鬼的術者。
盡管秦無涯沒有拒絕無心加入袍澤軍,卻絲毫沒有掩飾臉上輕視之意。
無心退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臉上帶著微笑看著意氣風發的秦無涯,雙目閃過不為人察覺的冷光。
是日,麵對朝廷的精銳軍隊的圍剿,袍澤軍接連失利,接戰三場,損失了近一千人。
議事大廳裏氣氛沉重,秦無涯表情嚴肅,坐在居中的銅椅上冷冷盯著跪在下首的將領張瑛。
“末將出戰不利,甘願受責罰。”
秦無涯默然不語,良久冷笑道:“責罰,袍澤軍總計八千人,在你手上損失了一千人,你說我怎麽責罰你,才能換回這一千人?”
張瑛臉上汗水直冒,隻是不斷磕頭,半個字也不敢說。
秦無涯也沒有說話,大廳裏隻剩下張瑛砰砰磕頭的聲音,張瑛是袍澤寨的老人,與秦無涯以兄弟相稱,此次慘敗,按照軍法處置,張瑛就算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但是,秦無涯內心深處還想留張瑛一條命。
所以,秦無涯在等,等有人出來為張瑛說話,然而,過了良久,也沒有人站出來。
秦無涯心底暗歎一聲,知道張瑛死定了。正當他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一直磕頭的張瑛突然挺直身體,直愣愣盯著秦無涯說道:“我有辦法解此困境,讓我帶兵再衝一次。”
秦無涯大怒,想不到張瑛竟如此膽怯,為了活命,這種蠢話都能說出口。
“隻需給我一百精銳,我能取下淩若山的項上人頭。”張瑛似是沒看出秦無涯的暴怒,繼續說道。
秦無涯氣極反笑,心裏已經判了張瑛的死刑,嘴上說道:“好好好!先不說你怎麽穿過兩千人的前陣,單說淩若山本人,世代鎮守邊關,行軍打仗是淩家的看家本領。其家傳烈焰槍法更是名列江湖十大槍法之一,就算給你一百人圍攻淩若山一個人,恐怕你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這個不勞秦兄費心了,就看你敢不敢答應了。”
張瑛的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軍中無父子,這張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開口叫秦兄?
秦無涯目光一凝,盯著張瑛,卻發現張瑛雙目中流露出焦急之色,但口中繼續說道:“聽聞秦兄是位人傑,不會連這點決斷都沒有吧!我反正都是一死,何不讓我……”
秦無涯沒有去聽張瑛說什麽,而是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大廳內諸人,沉聲道:“敢在我秦無涯麵前裝神弄鬼,何不現身讓我看看是哪位高人?”
這位高人沒有讓秦無涯失望,看著麵帶微笑從人群走出來的無心,秦無涯的臉已經陰沉到了極點。
不待秦無涯說話,無心笑道:“我知道秦兄現在很生氣,你可以殺了我泄憤,也可以留我一命,讓我幫你破眼前困局。”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天下無敵了?”
“天下無敵我不稀罕,我隻想問秦兄一句,給我一個時辰,賭我帶回淩若山的人頭,你敢不敢賭?”
江湖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能夠參與袍澤軍大廳議事的人,除了袍澤寨的老人,其餘的都是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的老江湖,哪看得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在他們麵前大放厥詞。
安靜的議事大廳頓時沸騰起來,斥責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無心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一直微笑看著秦無涯。
秦無涯也同樣看著無心,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節,片刻後,秦無涯心中的怒火熄了。
他從無心臉上看不到任何害怕忐忑的情緒,有的隻是平靜,他仿佛看到了年輕的自己,無所畏懼,這種無畏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太過知道自己,並且了解周圍的人和環境。
“好,我答應你!”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閉口不言,驚訝地看著秦無涯。
秦無涯一揮手,阻止想要說話的人開口,伸出食指說道:“一個時辰!”
無心轉身,帶著張瑛離開了議事大廳。
麵對所有人不解的目光,秦無涯淡淡說道:“他若騙我,我會親手取他的性命。”
時間慢慢流逝,一個時辰就要過去的時候,議事大廳的門開了,無心走了進來,手中提著淩若山的人頭。
所有人都震驚了,望著仍然麵帶微笑的無心,仿佛剛剛他離開的一個時辰,不是去做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這種九死一生的事,而是飯後出去散了個步,消完食又回來了。
跟在他身後的張瑛滿身鮮血,雙目無神,表情呆滯,走路的時候身體像篩子一般顫抖,似是被嚇到了一樣。
淩若山率軍圍剿,是袍澤軍遇到的第一個大難關,眾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卻被無心這樣一個年輕人解決了,自此,袍澤軍進入了快速擴張發展時期,無心當之無愧是第一功臣。
然而,這位功臣並沒有獲得什麽明麵上的封賞,也沒在袍澤軍中任職,很少參與軍事會議,成為了袍澤軍中最為特殊的存在。
沒有人敢輕視無心,雖然沒有人知道無心是如何做到無傷取得淩若山首級的,卻不妨礙他們對無心的敬畏,畢竟,這件事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唯一知道一些內情的隻有秦無涯,秦無涯私下找過無心,詢問無心是如何做到的,無心隻說了兩個字:靈魂。
秦無涯再問無心的目的,無心也隻有兩個字:屍體。
秦無涯想了想,說道:“你可以留下!”
無心並沒有說感謝的話語,隻是說了最後一句話:“我隻會再幫你做一件事。”
秦無涯明白,無心不是來投奔他的,對於這樣的人,也不會臣服於自己,他們倆之間隻是交易而已。
從此以後,秦無涯一直把無心當成一件秘密武器,想著把這件武器用到刀刃上,可惜,直到秦無涯遭人暗算,也沒有找到機會讓無心出手。
正是因為有這個交易,秦無涯才會帶著寧不歸來找無心。
八年過去了,無心已非當初總是麵帶微笑的模樣,而是變成了身穿黑袍頭戴黑色兜帽的怪人。
自無心出現阻止他到現在,秦無涯一直沒有看清無心的麵容,隱藏在黑色兜帽下的臉上,總是環繞著若有若無的黑氣。
而且,無心整個人變得無比陰冷,秦無涯感受的很清楚,那是鬼魂的氣息。
“還能不能救?”等了近一個時辰,無心終於觀察完畢,秦無涯迫不及待問道。
無心沒有立刻回答,緩緩坐在陰暗處的椅子上,良久才開口:“必須救?”聲音很平靜,也很冷,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秦無涯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有些難,不一定管用,”無心緩緩道:“我需要你幫我找到斷魂草。”
“斷魂草?藥鋪裏有的是,你要多少?我現在就去給你弄。”
兜帽微微抬起,盡管看不到無心的麵孔,但秦無涯還是覺得有兩道冰冷的目光在打量自己。
“南去三百裏,有個臥虎潭,岸邊有株黑色的單葉草,草上有兩條白線,你把第二條白線之上的部分采下來。子夜時分采,以夜露包裹,日出前回到這裏。”
秦無涯點點頭,問道:“還有什麽要注意的?”
無心吐出兩個字:“老虎!”
“小小老虎而已,天亮前我把斷魂草交到你手上。”話音落下,秦無涯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無心坐著一動不動,直到最後一縷陽光消失不見,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進了裏屋。
躺在竹床上的寧不歸看到無心走進來,瞳孔收縮,臉上露出懼怕的表情。
來到床前,無心仔細端詳寧不歸,看了一炷香的時間,方才開口說道:“天無絕人之路,十幾年的煎熬,終於迎來了轉機。”說完,伸手在寧不歸上空一掃。
寧不歸陡然坐起來,臉上仍然充滿恐懼:“求求你,不要殺我,我被困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找到這具身體,我不想再四處遊蕩,嗚嗚。”聲音仍然是那個女鬼。
麵對秦無涯,女鬼一直很強勢,但在無心麵前,她連一絲反抗的想法都不敢有,眼前這個非人非鬼的怪物,揮手間就能將她消滅。
“多麽完美啊!”無心俯下身,摸著寧不歸的臉說道:“比我以精血飼養鬼魂的辦法要好很多,不,簡直是奇跡,靈魂和其他的肉體完美契合,隻有神才能做到吧!”
在女鬼的感受中,無心的手無比冰冷,比自己釋放的陰氣還要冷上幾分,人怎麽可能這麽冷?
“求求你不要殺我!”女鬼顫聲哭著求饒。
無心雙手捧起寧不歸的臉,將自己的臉貼近道:“放心!我怎麽會舍得毀掉你。”
在微弱燭光的映照下,女鬼看清了無心的麵容,嚇得連哭泣都停了下來。
這還是人臉嗎?整張臉呈現青色,沒有半點肉,隻有一層皺巴巴的皮貼在骨頭上,眼窩深陷,成了兩個窟窿,眼球萎縮的隻剩花生大小的白仁,藏在眼窩深處。雙唇變得非常薄,緊貼在牙齦上,十幾顆黑色的牙齒露在外麵,說話的時候張張合合,隱約可見蛇信般的舌頭在口腔裏伸縮。
“小冉、爹娘,你們看,”說完,無心將兜帽掀開,三張人臉出現在他的雙肩,右肩上是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子,表情呆滯;左肩上是一對年邁的夫婦,婦人的臉呈現淡青色,時而猙獰,時而平靜,男子的臉上則充滿了悲傷,不斷張口說著什麽。
“這個女鬼占了別人的身體快一個月了,這個人竟然一點事沒有,等我搞清楚,你們就能活過來了。”無心繼續說道:“爹,你別說了,我一定能救活你們。”
女鬼看的很清楚,這三張臉和她一樣都是鬼,卻不知無心用什麽方法將他們囚禁在自己身上。
這三人陽壽已盡,屬於正常死亡,雖然自己當初也是陽壽應盡而死,卻被困在了遮蔽天機的大陣內,因此才能存活下來。
但他們不一樣,如果他們七七四十九天內沒有去地府報道,也沒有機緣變成遊魂厲鬼,最後的結局隻能是魂飛魄散,在三界六道內徹底消失。
三人死亡的時間早已超過四十九天,但現在還能存在,不知無心是如何做到的,這可是逆天之舉。
女鬼此刻特別希望此時不是自己掌控這具身體的主導權,可惜除了馮江軍其他鬼魂已經被她吃掉,馮江軍也被她重傷,她隻能獨自麵對無心。
“好了!我們該走了。”無心戴回兜帽,站起身來,對著寧不歸勾了勾手指頭。
如若此刻寧不歸的正魂醒來,無心想要控製他,遠沒有這麽輕鬆,但此刻掌控這具身體的是女鬼,對無心來說,對付鬼比對付人簡單多了。
女鬼老老實實跟在無心後麵,離開木屋,走進黑暗中消失不見。
臥虎潭邊,秦無涯看著眼前這隻三丈長的吊睛白虎,沒有貿然行動。
這不是普通的老虎,而是一隻快要開啟靈智的老虎,再進一步,便是民間老百姓口中所說的妖。
當然,就算麵對一隻真正的虎妖,秦無涯也並不懼怕,他擔心的是老虎腳下的那株斷魂草。
然而,老虎像鐵了心一樣,無論秦無涯如何挑釁,絕不離開斷魂草方圓一丈的範圍,讓秦無涯頗感有力無處使。
“隻能用最快的速度擊殺這隻老虎了。”秦無涯心中暗想,右手慢慢握起拳頭。
這隻老虎確實聰慧,剛剛從秦無涯身上感受到一股它無法抵擋的氣息升起,它立刻抬起右前爪,放在斷魂草上頭。
秦無涯見此沒轍了,他可以殺死這隻老虎,卻不能保證來得及保住斷魂草。
一人一虎對峙很久,直到子夜的采摘時間過去,秦無涯怒瞪老虎一眼,雖心有不甘,也隻能選擇離開。
怒氣衝衝的秦無涯回到無心居住的木屋,準備找無心興師問罪,在他看來,無心肯定知道吊睛白虎不是普通的老虎,卻沒有告訴他,存心讓他難看。
木屋就三間屋子,秦無涯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看到無心的身影,寧不歸也不在了。
秦無涯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以木屋為中心,擴大範圍尋找,最後找到了一戶老獵人,破門而入,把老獵人從床上拽起來詢問。
老獵人眯瞪著雙眼,過一會才說道:“住在木屋的怪人不叫無心啊!”
“那他叫什麽?”
“他自稱鬼先生。”
鬼先生?秦無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