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冷掉的煙頭,冷掉的愛
“名字。”
“碩。”
“姓氏。”
“……梁。”
“年紀。”
“26歲。”
“生日年月日。”
“十一月十二日,1985。”
位於紐約市中心的一家私立醫院的一間高等病房裏頭,正在進行著這樣官方模式的對話。一問一答間,不帶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這是一間高等的私人看護病房,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剛從高危重病房轉移出來,現今他上半身靠在病床上,病床本身則被人體貼地調整成了一個舒服的彎度,讓他在保持這樣的坐姿之下不會那麽吃力。
這位病人似乎是被嚴重毆打過,一臉青紫,半邊臉腫的讓人瞧不出來原先的模樣,他的頭上還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繃帶,似乎是為他固定某個傷口上的止血棉所用。他的右手則是打著石膏不能動彈,放在一旁的吊瓶有兩三個,讓人不知道這要打到猴年馬月才能夠將一天的分量都弄完。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床邊站著一臉擔憂神色的闕穎,誰又能夠將這個重傷病人和先前意氣風發的俊俏有為青年梁碩聯係在一起。
“梁先生,請您回想一下,當時您是幾點開車經過那個區域的。”
為梁碩做筆錄的是個白人警察,一幅公事公辦的模樣。
“……好像是……晚上七八點鍾的樣子。我也不太確定,隻是在被他們抓下去的時候,我無意間看到了車上的時間。”
警察低著頭,飛快地在做著記錄,幾乎是梁碩說什麽,他便寫下什麽。爾後再提出其他的問題,梁碩也會相應作出極其合作的態度。
大概是做了一個多小時的筆錄,白人警察見已經問得差不多了,這才整理好文件夾站了起來。
“好的,基本情況我們已經了解了。有任何新的消息,或者您想起來什麽,都可以聯係我。”
白人警察說著,便遞了一張名片給站在一邊的闕穎。闕穎雙手接過,含淚給人道了謝。這個警察這才轉身出了病房。
門外,有他的搭檔在等。
“傑夫,怎麽樣了?”
那人一身西裝,看起來吊兒郎當,如果不是那個隨意插在西裝胸口口袋裏的FBI警員證彰顯著他的身份,還真是讓人沒辦法將他和政府官員聯係在一起。
被稱作姐夫的白人警察抿著唇不說話,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壓根就沒有看他的搭檔一眼,隻是拿著那些筆錄徑直往前走。
“……想個辦法,約46號線人回局子一趟。”
西裝男聞言微微笑著的嘴角也沒了弧度,他小跑了幾步與傑夫並肩走在了一起。
“喂喂,你不是認真的吧。你真的以為是他幹的?為什麽啊?”
“……那要問他我們才知道。”
傑夫眉頭一皺,停下腳步來對著自己的搭檔說了這麽一句話,爾後又頭也不回地衝到了電梯門前。西裝男聳了聳肩,知道他現在還在氣頭上,所以幹脆什麽都不說了,省的自己先替那個46號當了出氣筒。
……
自從發現了那個牌子的煙頭以後,存希反倒是沒有那麽擔心了。她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猜測,雖然就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猜測有些不靠譜,可是隨著她收集到的這種煙頭越來越多,她那聰明的腦子反而也已經想不到第二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懷疑自己被跟蹤的事情,存希誰都沒有說,剛開始是不想給丹尼斯或者其他人添麻煩,到後來當她發現即便她有這種被人時時刻刻跟蹤的感覺,可是這個跟蹤她的人卻並沒有對她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影響,再加上那些再熟悉不過的煙頭,她突然間就不怕了。
可是不怕歸不怕,該解決的事情還是要解決。某一天,當丹尼斯突然打了存希的手機說他可能沒辦法趕到存希家裏吃晚飯的時候,存希突然就有了這麽一個想法。
或許,今天晚上就是給那個人留言的時候。所以她將那些精心準備的食材又放回了冰箱,想著哪天丹尼斯有時間了再給她做。自己則用微波爐烤了一片披薩,喝了點奶茶,又看了點老爸老媽的羅曼史。
當指針滑過六點,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存希關掉了電視,穿上了大衣和厚重的圍巾以及耳罩,走出了公寓大門。
如果是平常,這種時候她一定會選擇開車。用丹尼斯的理論來講,就是開車在這種荒無人煙的時間段裏出去,是最保險的。可是今天她不是要保險,而是要那個總是在跟蹤她的人現身。
也不知道晃蕩了有多久,存希覺得腳走得有些累了。她看了看四周,除了自己以外似乎也沒有其他人的影子。存希站在昏黃的路燈下茫然失措,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反正自己是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的話,骨裂的後遺症一定會讓她在大街上出現很尷尬的狀況,比如,在大街上暈倒。
當她轉身的時候,確實有那麽一霎那的眼前空白讓她有點無法找到重心。就好像是在那一瞬間,所有的色彩都被人用手摸消掉了,隻剩下白雪的世界。存希眯著眼,靠在燈柱上,不敢往前走一步。
突然,一個男人歎了一口氣,上前來穩穩地扶住了她。存希抬頭,看到了他微卷的金發。
“……你終於出現了。”
存希笑了笑,輕輕推開了他的懷抱。因為這個懷抱已經不屬於她了,現在他們這樣,叫做曖昧,叫做混亂,卻永遠不能用利索當讓來形容。
“你怎麽知道就一定是我呢。”
“本來不確定,現在確定了。”
存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她竟然發現,當自己再次見到他的時候,竟然有一種見到家人的感覺。
“……我扶你回去吧。”
“好。”
如果是以前,存希一定會很激動地拒絕他,抓著他的領子叫他滾遠一點。可是事到如今,不僅是她,就連他都有些累了。也正因為這種疲累,才會讓兩個人再站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了當初的劍拔弩張,也沒有更加當初的激情四射,隻有一種平靜。一種可以讓彼此信賴又可以依靠的平靜。
存希就這麽靜靜地在他的保護下回到了家,當她打開公寓大門的時候,他卻駐足不前,大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不進來麽?”
存希開了燈,倚在門邊,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站在門外。
外麵的人想了想,說了一句屬於吸血鬼的台詞。
“你讓我進來麽?”
“進來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存希回過頭去徑直往客廳裏走,不再去看他。站在門外的男人看著這個成熟的背影,心裏一陣心酸,緊接著,他一腳跨進了房門,然後整個人都已經進入了存希的世界裏。
“喝什麽,我這裏不想有煙味。所以不好意思,你不能點煙。吃糖吧,薄荷糖,我們以前經常吃的那個牌子。會讓你的煙癮緩解一些。”
存希將大衣卸下,穿著一件修身寬肩的薄毛衣,她將頭發隨意地盤了起來,再從冰箱裏拿了兩瓶水,一人一瓶。
“……我坐在這裏沒關係麽?等會你的男朋友,不會來麽。”
“他知道你的,我跟你提過他,他知道梁碩,也知道你。尼克,我們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存希說完這句話,猛地灌下了幾口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明明剛吃完晚飯,她又感到了饑餓。
尼克顯然也沒想到存希會這麽無所謂地直呼自己的姓名,他坐在那兒,沉默不語,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怎麽,你又回去混幫會了?看樣子這一次你做得不錯。”
存希打量了一下他,發現他的裝扮與以前做馬仔的時候大有不同,腰間的手槍套若隱若現,可是在這一路上,存希怎麽觀察都沒有觀察到他身上有任何表示他是警察之類行當的人的證件。
更何況,像他這種有前科的人,又怎麽可能當警察呢。
存希不知道自己的心裏到底是在怨他重蹈覆轍,還是在替他惋惜。總而言之,她就是不希望尼克懷特再又重新過著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
“南希阿姨還好麽?”
存希歎了一口氣,實在不想再去糾結這個問題了。因為尼克懷特要怎麽樣,已經不是她能夠管得到的了。
“嗯,至少現在我當這個保安主管,是有錢給她治病了。我們也搬了家,不過我想你是不想知道我家裏在哪裏吧。”
尼克懷特笑了笑,話語裏盡是自嘲,也帶著些希翼在裏頭。存希木訥地點了點頭,徹底斷絕了任何曖昧的苗頭。
“是啊,我之所以想引你出來,隻不過是想確定一件事情。”
說著,存希將放在茶幾上的盒子打開來,那裏頭放著許多個不成形的煙頭,數起來大概是有八九個那麽多。
“……我知道你一直抽這個牌子的煙草,而且還喜歡一直吸到過濾嘴那兒才把它丟掉。更重要的是,你總是改不了用手掐滅再用腳去把它們捏碎的習慣。所以我把它們都收了起來了,在我的家門口,在我的辦公室附近,我上學的教學樓旁邊,我經過的地方都能找到這種煙頭。為什麽?尼克?你為什麽要這樣子?因為要保護我的安全麽?”
存希一邊問著他,一邊將那盒子又推得離尼克近了些。尼克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存希做事會這麽麵麵俱到。突然,他笑了出來,帶著些無奈與妥協的語氣。
“是啊,就是想看你好不好,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
“……這些煙頭是在我出院以後才發現的。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了梁碩當初闖進我家裏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僅僅是做了保護我的事,你還做了些別的什麽,對不對?”
存希皺著眉頭,終於切入了正題。這樣的問話讓尼克一陣不舒服,他板著臉抬起頭來望著存希一臉痛心的模樣,雙手都不自覺收緊成拳。
“不管我做什麽事情,都是為了保護你……這個我不用給你解釋些什麽,我隻是想看著你好好的,就是這樣而已。既然現在你看起來已經沒事了,我也不會再煩你了。不會再跟蹤你,也不會再出現來打擾你的生活,我保證……就這樣吧。”
尼克說完,猛地就站立起來,動作大得連帶整個茶幾都跟著微微一顫。
“尼克!”
存希也跟著站了起來,追著他的背影到了玄關。天知道,當她再次親昵地叫著自己初戀情人的名字的時候,她的雙眼猛地便溢出了淚水。
她想說謝謝,可是她說不出口。
那樣的事情如果她說了感謝的話,豈不是助紂為虐,讓尼克懷特本來已經偏離了正常軌道的生活漸行漸遠了麽。不,她不想這樣。
“……還有什麽事麽。”
尼克沒辦法對存希作出一走了之的事情,他更沒辦法回頭。因為他一回頭,或許就連打開這扇門的勇氣都沒有了。
“求你了。別再做多餘的事情了,我不想你再出事。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好不好?”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明白,這個多餘的事情是什麽。尼克的臉色一下就變白了,他的唇邊掛上了一絲苦笑。隻見他將大衣口袋裏的黑皮手套拿了出來,默默地戴上。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我不會再去做什麽多餘的事。不,我們不會再有以後了。再見,希。”
尼克輕輕地對存希道別,溫柔得不像他。當他將存希的家門重重關上,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存希眼前的時候,存希早就已經蹲在了原地,哭得不能自抑。
尼克走了,徹徹底底地走了,存希隱隱覺得,這一次他真正是打算從她的生活中活生生地抽離開了。不管這樣的剝離是多麽血肉模糊又疼痛難當,他都已經下定決心這麽做了。
因為這樣做,是為了她好。
存希哭得很傷心,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任意妄為地傷著尼克的真心。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她愛的人,終究不會再是尼克懷特。
而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早就已經成了兩道本來再同一起點出發的射線,指示的方向再也沒有相交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