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聽風
六月的蘇格蘭,白晝很長,有時望著同樣的天光,恍然不覺是另外一天。而天氣卻像個頑皮的孩子,時而陽光燦爛,時而烏雲密布,淅瀝的小雨飄過之後,又是雲開見藍。
“我還想要個香蕉瑪芬。”冷歡解決完盤中的布丁,向對麵的男人吩咐。
葉聽風微笑,叫住服務員,又加點了一杯椰奶。
“怎麽辦?”冷歡看著他皺眉,“胃口太好了,人都胖了一圈。”
“沒有,隻是肚子大了而已,”葉聽風好笑地看著她圓鼓鼓的腹部,眼裏閃過一絲促狹,“不過我有個問題。”
“嗯?”冷歡迷惑地望著他。
“你站起來的時候能看見自己的腳嗎?”
“你敢笑我——”冷歡氣結,狠狠地瞪他,“討厭死了。”
葉聽風被她氣急敗壞的樣子逗樂,忍不住仰頭笑出聲。
陽光下,他整個人都因為那個笑容籠上淺淺的光暈,那樣的燦爛,生生地惑住了她的視線,亂了她的呼吸。
那雙深眸裏慣常的清冷,不知何時,漸漸被笑意取代,這些日子以來,他開朗了許多,不再是當初那個有些冷漠乖戾的葉聽風。
是她改變了他嗎——希望是如此。
午夜夢回時,看著眼前沉睡的俊顏,仍然會懷疑這場幸福是不是錯覺,他是否真的在她身邊。泰戈爾在詩裏說——從前我們曾夢見我們都是陌生人,當我們醒來時卻發現我們互相親愛著。
其實,每一份愛情,最初都可能是忽然之間的吧,也許是一次目光交錯,也許是一次街頭偶遇,不經意間,像一束陽光撞進心裏,然後釀成陽光明媚,燦爛得一塌糊塗,隻是當時惘然,沒在意而已。於是又有那麽多的膽怯,自卑,自尊,偏見,驕傲……變成那麽多的誤會,傷害,分離。
而幸好,他們終究是沒有錯過。
“怎麽了?”葉聽風望著有些盯著自己發呆的女人,有些納悶。
冷歡回神一笑,清亮的眸子漾著波光:“Nice to meet you.”
他一愣,隨即微笑,握住她的手,指間的婚戒交相輝映。
“聽風……”她忽然皺眉,抓緊了他的手。
“怎麽了?”
“痛——”她低喚,額上出了一層薄汗。
葉聽風臉色一變,上前抱起她,才發現白色的座椅上染了斑駁的血紅。
陣痛持續了一天,恍惚中冷歡不覺晨昏,隻知道他寬闊的懷抱一直不曾離開,一雙溫柔的大掌更是不停撫去她臉上的冷汗,她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死死地掐住他的手臂。
她聽見他在她耳邊低吼——如果你敢離開我,我不會管這個孩子!
她很想和他反駁,控訴他的殘忍,居然拿孩子來威脅她,掙紮著想睜開眼,卻隻有滾燙的眼淚垂落頰邊。
他們的孩子。
她希望長得像他。
柔軟的棕發,在手裏可愛地蜷曲,漂亮的棕眸,笑的時候會微微眯起來,陽光照進去的時候,可以看見琥珀色純淨的瞳仁。
也許脾氣會和他們一樣,都有些倔強,但一定要很淘氣,這樣才能讓他頭疼。
五歲,好奇地去摸她父親的酒瓶,然後不小心打破那些珍藏,卻一臉無辜地笑。
七歲,電腦遊戲已經比她母親玩得好。
九歲,會討厭學校的製服,開始愛自己打扮。
十五歲,開始有小男朋友,手拉手逛街時被她父親發現,然後那個小男生會被那個冷酷的老男人嚇到聲音顫抖,卻還是硬著頭皮不肯鬆開她的手。
十八歲,開始讀大學,一定會選離家很遠的地方。
二十五歲,差不多該結婚了,希望葉某人在女兒婚禮那天不要依舊板著臉。
如果可以,她多想和他一起看著他們寶貝的成長。
她就這樣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夢境中,不知手術室裏忙成一團,也不知在她心跳忽然停止的那段時間,他幾乎要拆了整間醫院。
回來,寶貝,回到我身邊。
她不知自己身陷何方,始終有熟悉的聲音自迷霧的彼岸傳來,不斷在耳邊纏綣。
你真的忍心放手嗎?
她不願意,她怎會願意放開他?
——能借個火嗎?
那一夜,他擁著她輕輕起舞,沉默地望著她的眼睛,後來她才發覺,他點燃的不是他手中那支煙,而是她的心。
——在想什麽?
那一晚,他撐著傘站在她麵前,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晴空,彼時她並不知道,那場雨在她心裏會一直下到如今。
記憶飛馳,如天地間風起雲湧,浮光掠影,急速閃過重疊變幻的畫麵。
Windy Casino冰藍色的長廊,醉舞的午夜街頭,公寓樓的路燈下,燈火輝煌的攝政街,一起倒數的Big Ben,白雪皚皚的Interlaken……多少日,多少夜,而那個身影,一直在那裏。
可是她在哪裏?
周圍是一片迷霧,她看不清天南地北,不知今夕何夕,倉皇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空空如也,沒有人,沒有那隻溫暖的大掌牽著她。
這是哪裏?
她要去哪裏?
他說,寶貝,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的心裏。
歡。
他低喚她的醇吟,他微笑時凝望的眸光,他從容地挫殺她的傲氣,他擁抱她時霸道的力量,他生氣時疏離的冷漠,他在情欲中帶著憐惜的恣意……
他享受她低頭無措的樣子,他喜歡輕輕吻她的頭發,他常常站在遠處沉默地望著她……
——別亂跑,走散了怎麽辦?
——我會一直站在這裏等你,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來找你,你等有什麽用。
這一次,她又把自己弄丟了,換他等她。
那麽,他可不可以一直等下去?
陽光燦爛。
他拉開窗簾,讓那些溫暖的金色代替他輕吻她的臉。
天氣這麽好,她怎麽可以這麽貪睡?明明答應他放晴了要一起去高地的。
“我討厭等你。”低醇的囈語,吟詩般地迷離,“你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耐性的人。”
“你不要太過分。”他恨恨地歎氣。
“聽風……太陽這麽大,我會曬黑的。”她一直不喜歡這麽強烈的陽光,那樣看不清他的樣子。
向來銳利的眼神瞬間呆滯,他瞪著那張粉嫩的小嘴,懷疑剛才目睹的翕動是種錯覺。
卷翹的眼睫如蝶撲般輕顫,終於輕輕張開。
“你總是威脅我。”她有些委屈地扁嘴,眼底有水光流動。
終於,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千裏迢迢,銀河暗渡,原來,他在這裏。
她想笑,彎了彎嘴角,卻有眼淚自頰邊斜斜地滑落,無聲無息地沾濕被角。
然後她看見,他幽深的眼眸驀地泛紅,為那張總是清冷的俊顏,添上讓人難以置信的濕潤。
“寶貝,你晚了一步,”他淡淡微笑,“女兒的名字我已經起好了。”
“叫什麽?”她問,有些懊惱的樣子,“如果不好聽,我就改掉。”
“改不了,”他深深地望著她,“葉喜歡。”
她怔愣。
“葉,喜,歡,”他在她耳邊柔情地呢喃,“這輩子都改不了。”
夕陽將臨,天際泛紅,烈焰般的晚霞燃燒著高地起伏的遠山,吞噬著一望無盡的海平麵。滿天橙雲流湧,霞光萬丈,自蒼茫的天空瀉入蔚藍的深海,變幻成絢爛金濤。
“我喜歡這裏。”冷歡坐在露台上眺望遠處美得懾人的日落,忍不住慨歎。
懷裏的寶寶咿呀幾聲,似乎是同意她的觀點。
“好吵啊。”冷歡皺眉,瞪著這個肉鼓鼓的家夥——真是的,也太活潑了點吧,相比之下,還是她老爸的悶脾氣比較可愛。
葉聽風合上筆記本電腦,好笑地看著眼前較勁的一大一小。
“先生,晚飯準備好了。”管家太太走了過來。
“等等,”冷歡轉過頭,笑眯眯地望著他,“我突然想吃你做的三明治。”
他一愣,隨即無奈地望著她:“你還惦記著?”
都幾年前的事了——到如今他還想不通他當時中了什麽邪,居然會自毀形象地跑到廚房去給她做三明治。
“記得,”她微笑,眼裏有迷蒙的懷念,“怎麽會不記得?Tesco的西紅柿,Kingsmill的土司,不小心混了兩絲青椒條,土司大概烤了20秒,稍微有些焦。”
關於他的一切,她從來都不會忘記。
他盯著她,喉嚨梗住,心裏有淡淡的酸楚彌漫:“還有什麽要求?”
她莞爾一笑,歪著腦袋故作苦惱狀:“還是要忘了加cheese.”
氣惱她促狹的表情,他伸手在她額上輕彈了一記,認命地往廚房走去。
“味道還不錯。”冷歡揚揚手中的三明治,不吝表揚,“要不要試試?”
葉聽風搖頭,將她懷裏的小家夥抱了過來。
肉嘟嘟的白嫩小手在桌上尋到了有趣的目標,把一盤蔬菜沙拉攪得亂七八糟。
正要製止她繼續放肆,一把胡蘿卜絲猛地湊近他的唇邊,頑強地往裏塞。
葉聽風整個人都僵住,鬱悶地別開臉。
冷歡看著臉色不佳的他,笑得幸災樂禍——他最討厭胡蘿卜。
小手的主人依舊不依不饒,以數倍於她父母的倔強向他的嘴進攻。
葉聽風黑麵,臉色難看到極點。
“冷歡!”他側臉低吼,看不慣對麵女人的壞笑。
“爸……爸。”奶聲奶氣的模糊囈語從粉嫩的小嘴裏溢出,他一愣,聽著這全然陌生的呼喚,瞬間心潮澎湃,完全不覺自己嘴裏嚼著向來最反感的食物。
冷歡微笑,托腮望著他難得的失措:“聽風——”
“嗯?”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你記不記得我那次唱了一首中文歌。”
“你說沒有中文名。”
“其實是有的。”
他靜靜地凝望那張百看不厭的嬌柔笑顏。
“就叫《聽風》。”
他不語,笑得風輕雲淡。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遠處,雲卷雲舒。
耳邊,是蘇格蘭高地的風聲,自冰河世紀以來不變的旋律,蒼涼,綿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