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碰撞
車內開著空調,冷熱交替下冷歡忍不住打了噴嚏,然後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鼻頭紅紅的。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下回多穿點衣服。”
她微怔,今晚他的溫柔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你送我回家?”她問,小心翼翼。
“不然你要去哪?”平靜的語氣,卻又開著讓她窘迫的玩笑,“回我房間,還是找家賓館?”
她語塞,耳根發熱,半晌才訥訥道:“什麽啊,您老突發善心,我一下適應不了。”
她的稱呼讓他失笑,隨即低沉的聲音傳來:“我怕某個人因為我掛斷電話,沮喪至死,夜不成眠。”
“誰沮喪啦!”情緒控製不住,她吼過去,然後才發現自己又上當——他明明說的是“某個人”。
“笨蛋。”他輕罵,隨即得意地笑出聲,嘴角彎成極為好看的弧度,她突然發現,他笑的時候,眼睛格外明亮。
心裏一動,卻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她慌忙轉頭,看向窗外。
車窗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氣,外麵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她左手握成拳在玻璃上按了一下,然後用纖細的手指點上五個圓潤的小點。
“看,小腳丫。”她笑,向他獻寶,眼睛彎成月牙,“你要不要試試?”
“小孩子的把戲。”他瞥了一眼,很不屑地。
她也不生氣,隻是輕輕笑著,頭抵在窗上。透過那隻腳丫,她看見前麵有一處亮光。
“停下車好嗎?我要買點東西,家裏沒儲備了。”她央求,可憐兮兮的。
他看一眼那家Tesco Express,刹住車。
十分鍾後,他看見她匆匆忙忙地從超市裏奔出來,還差點撞上一個人。
“跑得這麽快幹什麽,冒冒失失的。”他蹙眉,看著她把大包小包安置好,然後坐到座位上。
“我怕你等不及,自己走了,”低柔又有些委屈的聲音傳來,她霧蒙蒙的黑眸望著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不知道怎麽下雨天還有這麽多人出來買東西。”
他的心裏一震,他在她心裏的信任度就這麽低嗎,讓她擔心他會丟下她一個人?
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遞到眼前,他望著她:“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
她拿著紙杯的手往後縮了一下,小臉紅了起來:“對不起啊,我沒想到這個,我隻是想給你買杯東西暖一暖。”
一隻大手把杯子從她手中搶過來:“還是我替你喝了吧,你本來就睡不著了。”
她愕然望著他,仔細回味他的話,臉上更加燙起來。
掌心因為咖啡的溫度而溫暖,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冷哼了一聲:“一杯咖啡就打發我,的士司機都比我能賺。”
“那你要什麽?”她脫口而出。
你要什麽?
同樣的話題又詭異地重現,兩人都是一愣。
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忽然坐立不安。
車廂很安靜,隻聽見外麵的雨點砸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音。旁邊不時有車子經過,燈光投射過來,又慢慢消失。
他的臉沉浸在光影交錯裏,看不出什麽表情。
“總是習慣等公車嗎?”他突然開口。
“呃?”她疑惑地看向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會一直坐在那等,因為你知道,公車在這一站一定會停,隻需等待它就會來到你的麵前,可如果有一天車晚點或者突然取消了呢?同樣的目的地,有時候可以嚐試打車,就算你不確定攔到的是不是一輛空車,至少你嚐試過了,世界上很多東西不會白白在那裏等你,需要自己去爭取。”
她怔住。
心跳忽然加速——他在提醒她什麽?
嘴唇張了張,她想說些什麽,他卻已迅速地發動車子,似是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
車速很快,然後在路口突然轉向。
她看著頭頂閃過的M9路牌,想提醒他方向錯了,他們正往高速公路上行駛,卻發現他的神色異常嚴峻。
“趴下!”疑惑間他忽然暴喝,將她的身體按下,兩聲短促的悶響炸在耳邊,她側首,發現他那側的車窗儼然多出兩個小孔,周圍的玻璃呈放射性的裂紋。
腦中闖入的猜測讓她頓時瞪大了眼睛,卻發現他狠狠地一轉方向盤,將車子往旁邊一輛車撞去。
刺耳的摩擦聲中,車身的顛簸讓她反胃,隻能無力地趴在他膝上,才發現他整個人都是緊繃的。她不知道他們到底遇到了什麽樣的狀況,也不知道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隻知道,此刻她心裏隻有他,隻依賴他,也隻擔心他。
不知煎熬了多久,他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見車後有隱隱的火光。
“沒事了。”他低聲開口,臉上有汗水的痕跡。
“你……有沒有受傷?”她坐起身,著急地檢視他,在發現他右臂有一片血跡時,驀地紅了眼眶。
“隻是擦傷。”他盯著她,聲音有些沙啞。
他知道她害怕,碰上這種事,就是尋常男人也驚恐。方才她伏在他腿上時,他能感覺她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做好了心理準備等她追問事情緣由,她卻提也未提,開口第一句,是問他有沒有受傷。
“為什麽哭?”他問,看著她噙著淚水,雙手顫抖地拿紙巾。
她搖頭,眼淚紛然落下:“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好難過……”
他抿緊唇,擋住她試圖替他止血的動作:“坐好,回去再處理。”
漸漸濃重的夜色,將葉聽風的神情映得更加深沉。
是他大意了,以為換輛車就可以掩人耳目,看來,今晚賭場怕也是一直有人候著——在心中作下判斷,他踩下油門。
車子在一條並不大的街道停了下來,他穿上大衣遮住受傷的右臂,冷歡跟著他下了車,看著眼前的建築——很平常的白領公寓,也並不是在最繁華的商業區,難道這是他另一個住處嗎?
保安刷卡開了大廳的門,她又跟著他上了電梯,然後進了七樓的一套公寓。
出於專業敏感,她一進屋就打量了一下大致情況,大約一百二十平米的大小,線條簡潔,色調冷硬,像是他的風格。
“你的房子?”她問。
“嗯,”他應了一下,打開客廳裏的一個櫃子,翻出紗布,剪刀,鑷子等等一係列處理傷口的工具。
她接過來,和他一起在沙發坐下。
他脫下襯衫,赤裸上半身有清晰的肌肉線條,卻不是賁張的那種,所以看起來很養眼——她臉一紅,視線自動轉到他的右臂。
雖然是擦傷,但傷口也有點深,最嚴重的地方看起來血肉模糊,她拿著酒精棉的手微顫,每擦一下,都感覺頭皮一陣發麻,就好像擦在自己的傷口上一樣。
他不疼嗎?怎麽一聲不吭的——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卻與他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她呼吸一亂,垂下眼睫,有些不自然地沒話找話:“你的眼珠,為什麽是棕色的?”
“我母親是英國人,我父親是七十年代的台灣留學生,”低沉的聲音淡然口口,“確切來說,是個軟弱書呆的年輕學生,在我母親離開他以後,他崩潰,吸毒,窮困潦倒,最後死在街頭。我從七歲開始變成一個孤兒,學會乞討,學會用拳頭從別的孩子手裏搶到那一點點食物……直到遇上我幹爹,一個從五三年就在華人黑幫裏闖蕩的人物,他教我怎樣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生存,在我終於變得強大的時候,又送我去讀書……所以,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來得並不單純,也並不容易,剛才你看見的,隻是一部分而已。”
結束自己的陳述,他在她眼裏看見預料中的驚愕,然而那抹驚愕迅速被一層淚霧取代,她抬頭一笑,眼中晶瑩閃爍:“抽煙麽?分散精力不會那麽疼,我要包紮了。”
他怔住。
她卻徑自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個精致的煙盒,抽出一根放在他手上,然後從領口掂起胸前的鏈子。
他抓住她的手,那顆金色的圓珠又滑落下去,在她心口重重地敲了一下。
“害怕嗎?”他問,聲音冷硬。
“怕。”她專注地看著他格外陰沉的棕眸,“我在怕……自己為什麽明知道應該害怕應該退縮卻還是一味地沉淪?”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她眼裏霧氣漸濃,手上包紮的動作卻始終未停,仿佛這是一種可以分擔她情緒的方式,“前麵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走下去會遇到什麽,但還是控製不了自己,一步步地往前。”
話音消逝的時候,她低頭整理桌上的東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也沒有勇氣聽他說話,站起身,覺得雙腿酸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在她邁開步子的一瞬間,她整個人都被猛地拽向沙發,迎接她的,是一個悍然而粗暴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