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非要傾座城,才知我愛你
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洪水,猶如千萬匹無可駕馭的脫韁烈馬,咆哮著、奔騰著、傾瀉而來。
堤壩旁的電杆也被巨浪淹沒,隻路出一兩米的杆稍,像古箏上的琴碼般矮小,支撐著貼水而飛的通信線路。為了保證通信不中斷,泰切膚兩兄弟被邵延平欽點,日夜監守浸泡在水中的電杆,並隨時打撈掛在電杆和它們拉線上的漂浮物,以保證它們安全地度過汛期。
“我在這兒守著,你回去看看相思,又下了雨,她別睡得著涼了。”
“還是哥去吧,哥你可以順帶休息下。放心,人在線通,我會堅守在此!”
兩兄弟正爭論著,來勢凶猛的洪水又從上遊,衝垮了不少民房、莊稼、牲口和雜物,伴著渾濁的洪水漂流而來,順勢掛在電杆和拉線上,便賴著不走。
秦入骨馬上用繩子捆住腰,秦切膚拽緊繩子這一端,“小心!”
“放心!”秦入骨回頭朝哥哥笑著豎起大拇指,然後猛憋一口氣,秤砣般很紮入水中,順著電杆、拉線,小心翼翼地清除掛在它們上麵的雜物。
這工作看似簡單,卻十足危險。清掃雜物時,隨時可能被每秒十幾秒的水流和雜物及電杆間形成的旋渦吞沒,因清除水下雜物憋氣時間太長也容易造成缺氧失控而嗆水。
秦切膚在岸上為弟弟捏了N把汗,眼睛死死盯住弟弟,哪怕秦入骨下去的地方隻起了小小的漣漪,他的心也會猛地抽動一下。
“我實在不放心你,”他對弟弟說,“等換班後,我們兄弟倆一起去看相思吧。”
秦入骨安全返回,秦切膚擰開礦泉水瓶蓋遞過去,“漱漱口。”
漱口衝洗掉嘴裏泥沙後,秦入骨坐到哥哥身邊,冷不訪問,“甘教導員已經去美國接受治療了吧?”
秦切膚把視線轉向遠方,慢慢點點頭。
“我沒想到你會為了不讓甘教導員傷心而放棄相思。”秦入骨站起來,舉著礦泉水瓶子,閉眼淋了淋臉。
“我不是,”秦切膚依然坐在堤壩上,“不是因為甘教導員,”他的聲音像漂浮在夜氣中的薩克斯,“甘教導員,她也從沒想過要束縛我的人生。”
“那麽?”
“我是不是可以說,其實我隻希望相思幸福,而你和爸爸才能給她幸福。”秦切膚的嘴角慢慢勾出一絲笑,“但其實,我隻是懦弱,感覺那樣閃閃發光的女孩,我無福消受。比起擁有,我更喜歡懷念。因為懷念比擁有更漫長。”
秦入骨不說話。
“說起來,你和爸爸會怎麽樣呢?”泰切膚低下頭,“愛上同一個女人,換到古代,該血染山河兵戎相見一場,換到都市,該勢不兩立各謀生路一回,換到沈從文筆下世外桃源湘西邊城裏,情義兩難,九死一生,一個死了,一個走了。那你們呢?”
秦入骨語調輕鬆,“不管結局如何,相思都還年輕。”
秦切膚點頭,“是啊,她永遠不會缺少男人的寵愛。”
與此同時,另一處戰場。
相思在衝鋒舟上聲嘶力竭地喊完,忽然發現自己夠傻,既然那樣擔心聶輔周,為什麽不同他一塊赴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被聶輔周始亂終棄,聽過聶佳瑄的話後,她已經做好了被辜負的準備。
看看中國的才子佳人小說模式:花下相逢——跳牆私會——金榜題名——雙美團圓。男人總能功名夢和愛情夢雙圓。而所有的才子佳人要死的話隻有女人去死,男人是不會死的。唐明皇也好,漢元帝也好,都隻會虛情假意哭哭啼啼,而不會真的去死。
在愛情裏女人總是被犧牲與被辜負的。
這對父子卻不一樣。
相思想到在綺夢島她誤以為秦入骨掛掉時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那種萬念俱灰玉石俱焚的感覺,那種天地萬物黯然失色從此人生再無悲哀的感覺。
她不要。
楊玉環之所以選擇自縊於馬嵬坡,是因為想保護那樣寵愛過她的李隆基吧?他曾“六宮粉黛無顏色”,她曾“三千寵愛在一身”;他曾“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嗬護玉蓮房”,她曾“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他們都“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女為悅己者容,女亦為知己者死!
相思轉身,把繩索遞給旁邊的幹部,二話不說跳入水中。那幹部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撞上她堅毅的眼神,知道再勸也是無濟於事,隻好緊緊抓穩繩索,並向外導著繩子。
她不再猶豫,隻因她不願因此抱憾終生。
前方的聶輔周,已經遊到一個電線杠旁,稍作休息,並將繩子在電線杆上纏繞了幾圈,正準備接著往那處已經淹了半尺水的樓頂遊去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動靜。
他轉過臉去,臉色“唰”地蒼白起來,緩緩吸了口氣。
目光交接的瞬間,她微笑。
他並沒有太大的驚訝,隻是用手死死扣住電線杆上的繩索,指尖沒有戰粟,卻已經泛白。他努力想向她綻放一個溫暖燦爛的笑容,一個巨浪卻打過來,兜頭蓋臉地送來滿嘴滿臉的泥沙。可他還是笑了。
他的笑容看起來好痛。
她在洪水裏拚命地遊著,衝鋒舟上的幹部和前方的聶輔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遊過去的地方已經出現了兩個因為水下障礙物而產生的漩渦。她現在是隻能進不能退,如果她脫力了,誰都沒有本事把她從兩個漩渦裏拉出來!
她遊著遊著就感覺到了疲憊,畢竟前些天的戰鬥已經讓她的體力弱於平常。咬緊牙關,她使出所有的招術,才能在洪水中掙紮著緩緩地接近聶輔周,接近被困群眾站著的的房頂。
稍作喘息時唯一抬頭,便看到聶輔周,正抓著衝鋒舟到電線杆之間的繩索,朝她遊過來,冒著二度危險來迎接她。
她一邊拚命地向他遊著,一邊高聲笑起來:
“沒有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心意,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他也朝著她遊動,向著兩人匯聚的地方奮進:
“為什麽?”
“因為永遠無法得到幸福。”
過往的種種在她的腦中回蕩。那不光是記憶,更已經內化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麽,不管這顆心會不會變化,不管下一秒是不是就麵臨死亡,在那一瞬,她真實地觸摸到自己那份愛著聶輔周的心情。
“即使是死,我也會陪你。”
看著聶輔周困惑的眼神,相思再度強調,“我絕對不會讓你留下我一個人。不管以什麽方式死去,我都要陪你。然後,我們就會在下一世相遇。不管我變成什麽樣、變成怎麽樣,你都要把我找出來。如果我忘記了就讓我想起來。”
命運的意義,命運的對象,自己存在的意義,在被擁抱親吻時那至高的喜悅。為了交換這個男人,她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
他們朝著彼此遊去,她朝他伸出手:
“好好牽著我的手,下輩子要記得早點找到我。”
他牢牢地接住她的手,把她擁入懷中:
“不要說這樣的話,相思,”他輕輕幫她拭去臉上的泥沙,“你還年輕,你未嚐體會過寂寞。年輕時還好,但是超過三十歲,你一定會嚐到在二十歲時絕對無法想象的寂寞。而且,不管跟誰在一起,寂寞的時候還是寂寞,而結束的一天總會來臨。”
“我聽不懂你的話。”
“這就是我的愛,你明白嗎?在你身邊,我依然寂寞。但是,在你溫暖的身體旁邊,那種現實的痛楚就漸漸模糊而不那麽強烈了。”
“你是讓我不要相信寂寞老男人的愛嗎?”
“當一個人不停地說愛你時,千萬不要相信他。當一個人不停地說要娶你時,也千萬不要相信他,但要盡快答應他。”
他突如其來的幽默,讓她始終未及,忍不住“噗嗤”笑噴:
“原來你是在轉移話題。”
他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才發現嗎?因為看你太緊張了。”
她從他懷抱裏掙脫,“我知道我膽子小,這點危險就怕得要死。”她又羞又氣,抓住繩索向被淹的樓頂遊去。
他更在她後麵遊著,笑,“我們不會死的,因為我已經派了直升機來。”
話音未落,頭頂上“噠噠噠噠”就真的響起了直升機的機翼旋轉聲音,相思抬頭一看,竟然一口氣來了五架直升機,一輛直8搜索營救直升機、一輛H425救援直升機、一輛直11指揮通信直升機,還有一輛ca109直升機和一輛S76直升機。
相思頓時瞠目結舌,“用不著這麽大排場吧?你開直升機博覽會啊?”
半小時後。
聶輔周回基地統籌工作,相思乘坐H425救援直升機回到堤壩。
從直升機上下來,正好趕上各分隊在集合隊伍。相思馬上跑進邵延平的隊列中。
“所有人整理好裝備,隨時待命準備出發!”
經過全國廣大人民群眾和全體參戰的解放軍部隊、武警部隊、民兵和預備役部隊不懈的努力奮戰,這段大堤上的抗洪搶險戰鬥已經取得全麵的勝利,相思他們也即將啟程回營。
“總隊剛剛下達命令,我們全體參戰官兵要盡可能悄悄地開拔,不要驚動地方政府和當地人民群眾。開拔時間定於明日淩晨三點,全體步行通過市區,再乘車返回駐地!”
邵延平宣布聶輔周的命令後,戰士們解散,各自收拾行裝。
“終於結束了!”
相思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行囊,和兩兄弟再次來到他們已經戰鬥半個多月的江堤上。相思望著腳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江水,深有感觸地歎息道。
“是啊,終於結束了!”秦切膚坐到江堤上,用手愛撫似的撫摸著江堤上的泥土。灑滿戰士們血淚汗水的泥土。
“咱們也算對得起來時看到的那些武警戰友們了!”秦入骨感慨。
相思笑起來,語氣充滿驕傲和自豪:
“關鍵是對得起咱們身上的軍裝,還有軍帽上的八一軍徽!”
邵延平突然出現在背後,“別忘了回去先向家裏報個平安!”他走過來,“你們三人不休不眠辛苦了這麽久,現在都去休息吧,明早上還得早起開拔。”
三人沒有回答。
相思深情地望著滔滔的江水,繼續說,“要是有機會再回來這裏,咱們也能驕傲地跟別人說,這段大堤就是我們曾經保衛過的!”
秦入骨癟癟嘴,“女人果然多愁善感!”
相思狠狠剜他一眼,“這叫做鐵骨柔情!”
秦入骨和秦切膚還有邵延平大笑著往回走,秦入骨走著走著又轉身朝相思辦了個鬼臉:
“別在那兒站成望夫石了!”
“去死吧,秦孫子!”相思順手從地上揀起一個小石頭就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