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丞相的煩惱
時值農曆七月二十三,這個月的臨安一反常年的下了一場雨,一場從月初持續到現在從未真正停過的雨。
自武文帝推翻前朝暴政,開辟又一盛世王朝之後,在前朝異族長達兩百年的鎮壓下銷聲匿跡的唐人風采再一次雨後春筍般風靡了起來,其中最為盛行的,便是文風墨彩的崛起,上至皇親國戚,殿前大臣;下至平頭百姓,街頭乞兒,無一不是多多少少都能夠吟出幾句詩詞,寫出幾個稱手的字兒。就連為建國立下汗馬功勞,飽經血水洗禮的那幫子粗人武將,也隱有在放下寶劍時拿起筆杆子隨一把大潮的跡象。
雨,尤其是綿綿細雨,向來便是無數文人騷客賣風弄采的對象,以此為主題的詩詞歌賦席卷大江南北,數不勝數。但麵對一場持續二十三日斷而不停的雨時,想必再閑的閑情逸致也會大打折扣,更有甚者連心情也會受到影響,隨之而抑鬱寡歡起來。
至少沈仲的心情正是如此。
他端坐正堂高位之上,已經有不少皺紋的國字臉以及一頭銀發已經沒了往常那份老而不衰的精神勁兒,而是真正彰顯著一股蒼老。隱隱可見當年桀驁的眉宇間,有著淡淡的陰雲散布,連帶著下顎銀須微微顫抖。
作為開國功臣,武朝第一任丞相,他為帝國做出的巨大貢獻毋庸置疑。而在建立不朽功勳後,還能在建國之後的那一場風雨飄搖中安然度過,並成為唯一一個活著受封嘉賞的人,他的政治水平早已到達巔峰,處事不驚對於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已經極少能有什麽事情能夠讓他的心緒刻在臉上。
極少,並不代表沒有。能讓沈老丞相一把年紀還如此憂愁上臉的,不是國事,也不是鐵血手腕的武文帝又要有什麽大動作,而是一件似乎應該不大的事兒。
一件關於老丞相唯一掌上明珠的事。
十五年前,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年近四十,已經有三個兒子,並皆成人在朝中任職的他,再次嚐到了做父親的喜悅,盼來了夢寐以求的千金。
然而,心願達成的喜悅過後,卻是一場讓老丞相險些暈厥過去的悲痛。因為難產,他最愛也是唯一的妾侍大出血,拋下剛出生的孩子撒手人寰。
從悲痛中逐漸走出來之後,沈仲對愛妾留下的孩子更加的疼愛,用捧手裏怕摔了含嘴裏怕化了來形容也不為過。在他毫不掩飾的疼愛下,心有不滿的正夫人龐氏也不敢表現出任何不滿,好在各自皆已經成家立業的三個哥哥對這個唯一的小妹妹也格外的寵溺。所以這個侍妾所生的女孩兒才得以健康茁壯的成長,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四歲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十歲學舞,受丞相府上下寵愛的沈湘自幼便表現出過於常人的聰穎,隻要看過一眼的東西都能記得住,學過的東西都能學得會。用一般人的話來說,這就是一個天才,用沈仲的話來說,這是她給他留下的最寶貴的一筆財產。
然而,這筆最寶貴的財產,最近卻成為了老丞相最堵的心病。
月初的時候,一向精靈活潑的沈湘突然昏厥,並開始發高燒,持續不退。整個丞相府頓時亂成了一鍋粥,遍請臨安名醫,甚至連大內禦醫都齊聚丞相府會診也束手無策,說不出個所以然。
正在大家暗地裏認為這個受無數人寵愛的天才少女熬不過這一關時,昏迷三天的沈湘卻又奇跡般的蘇醒了過來,仿佛什麽都未發生,快速的回到了正常生活中。
隨著丞相府上下放鬆下來,老丞相緊懸著的心放回肚子之後,大家又開始發現,恢複了正常的大小姐似乎並不正常。
先是喜歡一個人對著天空發呆,說一些不知所雲的話,再到後來的唱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歌,再次讓整個丞相府陷入了震驚之中,讓沈老丞相剛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的一句話。
“爹爹,女兒好像不是一個人。”
當沈湘在飯桌上突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大堂中鴉雀無聲,沈老丞相更是麵色慘白,嘴唇顫抖,最後老淚縱橫。
聰穎卻懵懂的少女並不覺得自己的這一句話有什麽好奇怪,雖沒有再說第二遍,但行為卻與往常更加判若兩人了起來。不再像以前那般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愛不釋手,開始喜歡一個人發呆,喃喃自語,甚至在三天前提出要進入女官學院,考取女官的想法。
建國之後,帝國便再次將女性可為官的條例納入朝綱,並設立了女官學院。無論出身王侯公爵,還是平民百姓,皆可在年滿十六後報名通過極其嚴格的考試後進入女官學院深造,畢業後成為女官一員。以沈仲位居朝中第一重臣的地位,就算沈湘未滿十六歲也能夠進入女官學院,但他不僅不同意,還做出了一個決定。
“以前從未見湘兒對國事表現出任何興致,為何現在卻突然要考女官了呢……”
老眉皺起,沈仲指節不斷敲擊著一旁的幾麵,不住的喃喃自語著。片刻後他猛然收起手掌站了起來:“老林。”
“老爺,您有什麽吩咐?”話音剛落,跟隨他從當初的仆從一直到現在的老管家沈林便從堂外走了進來,行至跟前微微彎腰道。
“……去把他們請到府上來吧。”望著忠心耿耿,年紀與自己不相上下的沈林,沈仲沉默了一下道。
“老爺,您決定了麽,是否需要再…”
輕揮了揮手將前者想要說的話打斷,沈仲略微搖著頭道:“即使湘兒會反對,也由不得她了,我是為了她好。”
“…是。”
名為主仆,實為推心置腹好友的兩人已經不用說太多便能理解對方思緒,沈林眼角微看了一眼在這短短數日內便蒼老了許多的沈仲,心裏微微歎息一聲後,轉身向堂外走去。
待得前者走出正堂之後,沈仲神色中的無奈方才變得濃鬱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後再次坐回軟椅,陷入沉思之中。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堂外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小雨也不知在什麽時候的停歇了下來,夕陽的光輝頗為難得的衝破雲層拋灑而下,庭院中的碧綠植樹,鮮豔綻放的花兒吐露著淡淡芳香,盡情的享受著陽光的照射。
忽然,如風鈴般悅耳的聲音打斷了老丞相的沉思。
“爹爹。”
聲落,一襲淺色紫裙便出現在了庭院長廊轉角處,蓮步快速移至正堂門前,向沈仲走了過去。
她看起來約莫有十五年歲,生得極為俏麗,如上好羊脂玉精雕細琢而成的五官未施任何粉黛,烏黑的長發隻在頭上盤了一個簡單的髻,斜插著一支淡紫色的發簪作為配飾,玉頸、左手手腕處分別佩戴著一串看起來並不昂貴,但極為精致的紫色水晶項鏈,手鏈。再加以那紋著一些花紋的淺色紫裙,顯然是一個鍾愛紫色的少女。
樸實而不失高貴,典雅卻不乏靈精,數種似乎有些矛盾的氣質,但在此時卻極為融洽的在少女的身上完美展現了出來,毫無瑕疵。
沈仲收起思緒,抬頭望著走過來的少女,臉上陰雲散去,露出一抹疼愛的笑容,低聲道:“湘兒,怎麽過來了。”
“爹爹,我聽說您要去請人來為女兒看病,是真的嗎?”走至前者身前,少女頗為乖巧的行禮後,說道。
微歎了一聲果然還是瞞不住,沈仲緩緩地站了起來,伸出枯瘦但溫暖的手掌輕拍了拍少女額頭,溫和的笑道:“這也是為你好,湘兒乖,聽爹爹一次好不。”
“可是,女兒並沒有生病啊。”淺淺一笑,沈湘明眸楚楚地望著前者,片刻後道:“爹爹您就放心吧,女兒真的很好。那天的話,是女兒一時頑皮想到才會脫口而出,沒想到卻給爹爹和家人們帶來了這麽大的煩惱。如果知道會這樣的話,女兒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放肆的。”
“您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作怪了。”
眼皮微顫了顫,望著眼神楚楚的少女,沈仲心中無可避免的溫軟了一下,陷入某種沉思之中,片刻後狠下心來道:“你那天突然昏厥人事不省,高燒不退可將所有人都嚇傻了,那麽多名醫也沒有對策,為防萬一,爹爹隻好這麽做了。”
“女兒真的沒病,我是騙你們的……”
“好好好,湘兒沒病,但是為了丞相府,就讓他們來看一看好麽。”盡管心中苦澀至極,但也被沈仲恰到好處的掩飾成溫和笑容,用一副討好商量的口吻說道。
工於心計,手握朝廷重權,一句話便能左右無數人命運的丞相威嚴,在視如心肝的少女麵前消失得一幹二淨,與平常父親別無二樣。
“不好,如果真讓他們來看,再把消息散布出去的話,女兒以後會背上妖孽啊,不祥啊什麽的名聲。”再度軟磨硬泡了一會仍舊無用後,沈湘索性使出了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帶著些許哭音道。
聞言,沈仲不由得微微一愣。
正如沈湘所說,一個花季少女被一幫子牛鼻道士畫符做法驅邪,要真弄出點什麽還好,要是啥都沒看出來也沒個結果,以後少女如何麵對那些風言風語?
想到這兒,沈仲沒來由的心裏一冷,暗忖著大意,顧此失彼,沉默片刻後長歎一聲:“這……確實是個問題。”
“可是你的身體?你要知道爹爹已經一把年紀了,你要是再有什麽事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住折騰呢。”
“放心吧爹爹,女兒真的沒生病,更沒有那種事兒。”眼見前者出現了動搖,沈湘不由得一喜,連忙挽著其手臂撒嬌保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