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阮盡南的日記(1)
一個男生寫日記,聽起來好像是一件尤其矯情做作的事情。
但我寫日記是因為,我不知道是我病了還是這個世界病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再也沒辦法快樂。我好像失去感知快樂的能力,有時候整日整日的陷入巨大悲傷絕望的循環。
這種感覺像是溺水,又像是窒息,仿佛有一隻手在把我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我拚命掙紮,掙脫,反抗,都無濟於事。這個可怕的黑色深淵總是陰魂不散,它好像很喜歡和我玩遊戲,在我猝不及防時就跑出來嚇我,看我大驚失色,看我痛苦絕望,看我抱頭痛哭,看我整夜失眠,看我崩潰發抖,它就很開心。
然後,我就掉進了這個黑色深淵,在黑暗裏瑟瑟發抖,看見太陽就懸在頭頂,陽光灑落,可深淵太高太深太黑,陽光照不進來。
黑色深淵吸走了我的快樂,我隻能這麽比喻。
我以前是個無比幸福的小孩,有一個溫柔漂亮的媽媽,一個高大挺拔的爸爸,我媽媽是幼兒園的老師,爸爸是軍人。我享受著南梔小鎮上所有孩童投來的羨慕的目光,我無比驕傲。
直到某一天,現在回想起來那也隻不過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星期六。
我那個驕傲自信的軍人父親因為一場意外受傷,不得不退出部隊,回到南梔來。我幸福的生活似乎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了變化的。那一年我剛上三年級。
他們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摔砸家裏的東西。但更多時候,我在門縫裏偷偷看到的是我那個溫柔善良的媽媽靜靜站在一旁,沉默著,坦然的接受丈夫莫名其妙的暴躁脾氣。
再然後,我就經常在半夜裏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打罵聲,還有媽媽低低的壓抑的抽泣聲。
這兩種聲音總是混合在一起清晰的傳進我的耳朵,像是傍晚電視機裏播放的動畫片裏可怕醜陋的怪獸要吃人的怒吼聲。我緊緊抱住被子縮在床角,雙眼緊閉,滿頭大汗,害怕的發抖,直到天亮,隔壁房間恢複寂靜。
媽媽會像往常一般穿著整潔幹淨的衣裳,帶著溫柔的微笑叫我去吃早飯。
有一次,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他們在廚房打架,媽媽柔弱的倒在地上,披散著頭發,苦苦哀求,地上的玻璃碎渣沾在她的手臂上。
那一刻我的身體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我好像看見了魔鬼。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手裏舉著椅子砸向那個溫柔嫻靜的妻子。
到底是什麽讓他們變成這樣?我不明白,那一刻我隻想保護我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我拿著廚房生火用的木柴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時,媽媽突然大力推開父親一把抱起我就將我推進房間,緊緊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起床上學,我沒有見到對我溫柔微笑叫我吃早飯的媽媽,後來也沒再見到。
她病了。在醫院住了幾天就回家了,她要照顧我和爸爸。
這一刻,我的媽媽笑起來眼裏再也沒有光芒了。
我對媽媽說,我們一起逃吧,我們去一個爸爸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去找隔壁的卿歡讓她把她爸爸的車鑰匙偷過來,她答應了我。這樣我和媽媽就可以離開這個魔鬼了。
可是我媽媽卻搖頭,她說,我不能這麽小就沒有父親。
我在心底說,但我隻想要媽媽。
我和媽媽一樣,在心底裏懼怕這個威嚴大男子主義的男人,誰也不敢忤逆逃離他。
再後來,似乎又過了很多年,我開始上初中,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媽媽再也不會笑了。
他們也不再爭吵,家裏變得一片死寂,他們之間變得越來越冷漠。媽媽關閉了她珍愛的樂器店,每天除了做飯就整日坐在房間,看著窗外,長久的發呆。
她瘦了,飯也吃不下,我每次夜裏起來上廁所她都坐在門檻上,有時候在哭,更多時候仍然在發呆。
後來她在鄰居的勸說下去了醫院,那天回來後她就再也沒出過門。小鎮上不知怎麽就有了她的謠言,說她有精神病,不是整日發呆就是晚上不睡覺,大半夜的坐在自家院子裏哭。
於是她被幼兒園辭退了,沒有了收入來源,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緊了,我也無心學習,天天想著輟學去打工賺錢給媽媽治病。隻要她病好了,她又能像以前一樣對著我溫柔的笑了。
鎮上的謠言越傳越離譜,漸漸地再也沒有孩子和我玩了,隻有隔壁的卿歡和胡嫣仍然像從前和我一起上學放學。
因為那個叫卿歡的女孩子臉上露出的笑容和以前媽媽臉上的笑容一樣好看。媽媽好像也很喜歡她,她來我家的時候她都會和她打招呼。
一時之間,我們家仿佛成了瘟疫一般,人人避之。
我不相信媽媽怎麽會有精神病,她那麽溫柔善良。我去媽媽房間偷偷翻到她的病曆,上麵寫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病的名字。
抑鬱症。重度。
在鎮上流言四起的同時媽媽一天比一天憔悴,我看見她在廚房拿著菜刀切菜的時候我會覺得害怕,連忙叫她一聲,她回過頭看看我,又繼續切菜。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病,去問了很多人,大家都說這是精神病,會發瘋,還會殺人。我不信,我問他們怎麽個瘋法?見過我媽媽傷害別人了?
他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隻重複說就是精神病,就是瘋子。然後一臉不耐煩的將我趕走。
我去問爸爸,他也一臉不耐煩,說,什麽抑鬱症,就是想太多,閑得沒事情做,天天喪著臉給誰看?
我失望的回過頭去,看見媽媽就站在門外,看著爸爸不耐煩的臉。
我走過去握著她的手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她的手冰涼得可怕。
同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日子,那天是星期五,第二天是周末。
我還在回家路上苦苦思索什麽是抑鬱症的時候,就被人告知,我媽媽死了。
他們說,那個女瘋子,就是有精神病那個,今天中午跳河了,被打撈上來時已經沒氣了,身體都已經冷了。
我站在河邊,去摸媽媽的手和臉,冷得就像一塊寒冰。我抱著她用自己的身體捂了好久也沒能捂熱。
自此之後,再沒人提起這個女瘋子。我的媽媽。
又過去了幾年,漫長得我以為已經是人的一生了,再沒有人記得一個女瘋子,她曾經是幼兒園的音樂老師,她有著溫柔可親的笑容,會唱很好聽的歌,會演奏很多好聽的樂器。他們也不會記得,曾經,自己很喜歡這個溫和的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