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脆弱
葉黎沉默這會,易冰雨一直目光如炬盯著他。某一刻,她終於失去耐心,橫著眉說道:“你問的問題,我全都回答了。現在請你告訴我,輕狂到底在哪裏。”
??葉黎微笑著安撫道:“易小姐,你不用著急,我們現在就在前往易輕狂所在處的路上,今天淩晨之前,絕對能抵達。”
??易冰雨的眉梢微微顫動,追問道:“你沒騙我?”
??葉黎道:“我沒有任何理由騙你。”
??易冰雨輕輕點頭,靜坐著不再說話。
??靜默中,車子向前疾馳,窗外的風景飛速向後奔跑。
??氣氛忽然變得壓抑,坐在副駕駛座的溫馨好像不喜歡這種寂靜,忽然轉過頭,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直視易冰雨,莞爾道:“冰雨姐姐,之前那茅草屋裏的飯菜,是你做的嗎?”
??易冰雨蹙眉道:“是我做的,有什麽問題嗎?”
??溫馨開心地笑道:“冰雨姐姐,我起初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覺非常親切。之後我餓了,吃了你做的飯,感覺很幸福。雖然隻有簡單的白米飯和回鍋肉,但我吃到嘴裏,卻像是吃到了世間難得的美味。”
??易冰雨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溫馨道:“冰雨姐姐,我叫溫馨,今年十八歲,和你弟弟易輕狂同歲。很久以前,我和他……”
??溫馨居然開始述說她和易輕狂曾共同經曆過的事情。她說的很認真,眼睛裏全是熠熠閃閃的星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曾經受過的苦和痛。
??這些事情葉黎和沈星暮之前已經聽過,便不上心。
??易冰雨臉上浮出驚訝,爾後又有了一絲欣慰,溫和地笑道:“溫馨,你真是一個好女孩。”
??溫馨紅著臉道:“輕狂也是一個非常好的男孩子。”
??易冰雨笑過之後,試探著詢問道:“溫馨,你是喜歡輕狂嗎?”
??溫馨的臉變得更紅,埋下頭捏動手指頭,如此扭捏好一會,這才期期艾艾地說道:“冰雨姐姐,我隻是覺得你和輕狂都是很好的人,讓人感到親切。我才沒有喜歡……”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都後麵低若蚊鳴,說著隻有她自己才聽得到的話。
??葉黎看著溫馨紅透了的側臉,忍俊不禁。他回想起來,溫馨的確有些害羞,說到陳山或易輕狂的時候會臉紅。但她在他和沈星暮麵前,雖然臉紅,神色局促,卻也敢大大方方地承認喜歡易輕狂。
??現在她當著易冰雨的麵,卻沒有了之前的大方,變得靦腆羞澀,不敢承認。
??——易冰雨畢竟是易輕狂的姐姐。溫馨在她麵前,大概有種“見家長”的感覺,方才如此慌亂失措。
??葉黎如此想著,又忍不住多看了溫馨和易冰雨幾眼。小姑娘紅著臉不說話,大姑娘臉上全是溫和而善解人意的笑,她們的確像極了弟媳與嫂子。
??兩個姑娘斷斷續續地聊了一陣,溫馨可能是之前吃得太飽,現在說話說累了,便靠著靠背墊睡著了。
??車子裏再次變得安靜。
??前方是筆直綿長的高速路,沈星暮雙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隨口問道:“易冰雨,你的母親是辛棄疾的崇拜者?”
??易冰雨不解道:“為什麽這麽問?”
??沈星暮道:“既然你母親喜歡填詞,應該或多或少讀過辛棄疾的詞作。”
??易冰雨道:“辛棄疾是大詞人,我母親讀過他的詞,並且特別喜歡他的那三句‘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但也僅僅是喜歡,談不上崇拜者。畢竟母親博覽群書,古今中外的名著,她幾乎都有涉獵。在宋詞這一塊,辛棄疾也並非獨占鼇頭。蘇東坡、柳三變、以及李易安,在填詞的成就上,並不比辛棄疾低。母親喜歡辛稼軒的詞,也喜歡蘇東坡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柳三變的‘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四山晴翠’,李易安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而母親最喜歡的詞,並非出自這些名家大腕,而是南宋劉過的‘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沈星暮淡淡道:“縱然你母親也喜歡其他大詞人的詞作,但辛棄疾對他的影響最大,因為她的詞作裏,處處都有辛棄疾的影子。”
??易冰雨搖頭道:“我看不出來。”
??沈星暮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你母親的《永遇樂》裏,‘韶華過,還知俗理,甘香總意積壞’,出自辛棄疾的《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原句是‘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易冰雨不解道:“你特意說這件事,是有什麽深意嗎?”
??沈星暮道:“我隻是覺得,一個深受辛棄疾影響的人,不應該這麽脆弱。”
??易冰雨問:“那你覺得什麽才叫不脆弱,什麽才叫堅強?”
??沈星暮淡淡道:“活著就叫堅強,死亡就叫脆弱。”
??易冰雨問:“因為我母親死了,所以她很脆弱?”
??沈星暮道:“是的。”
??易冰雨冷冷地說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別過頭看向窗外,不再說話。
??葉黎忍不住苦笑,他知道沈星暮刻意提及辛棄疾,根本原因是想起了元成輯和範雲汐。畢竟在上一場善惡遊戲中,他們都變成了少年時代的元成輯,品嚐過青澀的愛情,也深刻認識到了辛棄疾這位文武雙全的大詞人。
??但他話中的含義,有些耐人尋味。
??——活著就是堅強,死亡就是脆弱。莫非普天之下,任何一個活人都堅強無比?莫非綿長時間長河上遊,那沉積的累累白骨,全都鐫刻著脆弱?
??葉黎搖頭,他知道沈星暮並不是這個意思。沈星暮想表達的是,有的時候,活著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如果戴淑蕊真的足夠堅強,便不會那麽容易死。
??當然,他說這話也是告訴易冰雨,不要隨隨便便輕生。
??之前易冰雨在羅芸和柯崢麵前,的確表現出了一心求死的脆弱一麵。
??三人再次無話。沈星暮認真開車,葉黎安靜思考,易冰雨則是一言不發地梳理自己的頭發,用手機屏幕當鏡子整理麵容。
??至於小橘,從上車開始就一直趴在葉黎的腿上,老老實實睡覺,不弄出半點聲響。
??兩個小時後,高速公路右邊的道路指示牌上標著“前方5km,陸縣”。
??車子向前疾馳一段,順匝道下高速路。
??易冰雨的神色一振,急聲問道:“輕狂在陸縣嗎?還有多久能到?”
??葉黎點頭道:“是的,他在陸縣盧華鎮北風村的多狼山上,以我們的速度,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到。”
??他看著她的殷切神色,便沒說上山還需要兩個小時。
??這次和上次一樣,沈星暮把車子停在陸縣的盧華鎮,選擇跑步前往北風村。
??溫馨是白璧無瑕,亭亭玉立的姑娘,之前葉黎和沈星暮都不方便去背她。現在好了,有易冰雨在,她是女性,而且懂得“念”,背著溫馨奔跑起來也不算太慢。
??當然,如果小橘是一隻和駝子一樣大的貓,由它背溫馨,速度隻會更快。
??他們路過盧華鎮的時候,整個鎮子蕭瑟一片,破破爛爛的店麵都關了門,各條街巷上竟沒有一個人影。
??葉黎猜測,張彌肯定在這非常時期用了非常的手段,方才導致盧華鎮的居民個個閉門不出。
??太陽逐漸西沉,火紅的夕陽掛在山頭,將一望無際的荒涼山野映得閃閃發光。
??蜿蜒崎嶇的山路上,沈星暮跑前麵領路,易冰雨背著溫馨緊跟其後,葉黎和小橘則跑在最後麵。
??這兩個女人對這場善惡遊戲太過關鍵,幾乎可以直接決定葉黎和沈星暮的成敗。現在距離多狼山已經很近了,他們不敢懈怠絲毫,務必確保她們順利見到易輕狂。
??殘陽褪去,光線越來越暗,山路很不平整,坑坑窪窪的,葉黎不想突兀踩個凹坑或者踢到一塊石頭踉蹌跌倒,便把注意力放在路上。
??小橘忽然“喵喵喵”地叫了起來,聲音顯得有些凝重——隻有小橘這隻奇特的貓的叫聲裏,才有明顯的情緒波動。
??葉黎聽懂了小橘的意思,它好像察覺到了不好的線索,突兀叫他好好盯著易冰雨和溫馨。
??葉黎認為小橘是一隻非常聰明的貓,所以聽它的話,將視線焦點移到溫馨的背上。
??當太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暗去,綿長山路變得漆黑深邃,葉黎的視線也隨之受到影響。
??葉黎和易冰雨相距不到五米,雖然天已黑,且沒有星光,但也不至於完全看不到。
??葉黎能看到易冰雨快速奔跑的雙腿,以及伏她背上的溫馨的背影輪廓。但偶有時候,他又感覺前麵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她們就像間歇性地消失又回來一樣,這是我的錯覺嗎?不對,現在的我怎可能出現錯覺,而且小橘之前也提醒過我,易冰雨和溫馨極有可能真的消失過。
??葉黎想著,加快腳步,追上易冰雨,與她並肩奔跑。
??他用眼角的餘光時刻盯著她們,一連數分鍾,不眨一次眼。
??某一刻,葉黎的雙目陡然收縮,他看到易冰雨和溫馨的身體真的無端消失了一秒鍾,然後又突兀出現,繼續向前跑。
??葉黎觀察她們的神色,驚訝發現她們完全不自知。
??——到底是怎麽回事?莫非是仇世又躲在暗處搗鬼?
??葉黎將自己的“念”大範圍釋放,仔細搜查周圍數百米範圍的風吹草動,卻隻能探索到毫無生機的荒野,沒有絲毫人跡。
??葉黎逐漸不安,害怕某一刻,這兩個姑娘忽然就真的消失無終了。
??小橘再次叫起來,尤為急促地叫道:“喵喵!喵!喵喵喵——”
??它的意思是,易冰雨快消失了,她背著溫馨,可能導致溫馨也一同消失。它叫葉黎趕緊把溫馨要過來。
??——易冰雨快消失了?溫馨也有可能跟著消失?這是什麽意思?
??葉黎低頭看了小橘一眼,隻見它那雙宛如銅鈴的眼睛裏滿是凝重,便不敢在遲疑,當即叫停。
??沈星暮和易冰雨隨之停下腳步。
??沈星暮麵無表情地問道:“有什麽事嗎?”
??葉黎看了看易冰雨,又看一眼她背上的溫馨,沉聲說道:“溫馨,前麵的路還很遠,換我背你,別讓易冰雨太累。”
??溫馨眼中滿身驚訝,片刻過去,很果斷地搖頭道:“我才不要你這麽難看的大叔背。”
??“大叔”這個稱呼何其熟悉,昔日林海鷗就是這麽稱呼葉黎的,以致於他現在的妻子,徐小娟也曾喚他大叔。
??葉黎的眼皮猛地抽動兩下,沉聲道:“你不讓我背,那就讓沈星暮背你吧。他長得帥,也不老。”
??溫馨怔住。
??易冰雨蹙眉道:“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我可以背著溫馨疾跑兩個小時以上,現在完全不累,不勞你費心。”
??溫馨也在這時候附和道:“就是就是,冰雨姐姐是女人,不會吃我豆腐。我才不要你們背呢!”
??葉黎見溫馨的雙手死死環在著易冰雨胸前,心知再難用言語說服她們,便暗自打算使用蠻力。
??葉黎給沈星暮遞了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兩人都熟悉無比,就如同他們以前合作製住古姄與張美月一樣,完全不需要言語傳遞,兩人便都已心領神會。
??葉黎見沈星暮的眼中有些訝色,似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他沒再用眼神追問,畢竟眼神的表達能力非常有限,兩人也還沒到完全心靈相通的地步,一直眼神交流反倒容易露出破綻,讓易冰雨提前有所警覺。
??兩人目光交錯,便心照不宣,同時向易冰雨靠近,呈合抱之勢,一瞬間使得她避無可避。
??易冰雨的眉梢抖動,驚呼道:“你們想幹什麽!”
??葉黎和沈星暮均不廢話,兩人分工相當明確,一人扣住易冰雨的雙手,另一人抱走溫馨。
??這個過程很快,易冰雨根本沒來得及反抗,溫馨便已落到沈星暮的手中。
??與此同時,易冰雨的身體忽然變得若虛若幻,宛如飄蕩的魂體。
??易冰雨自身卻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還在憤怒地追問“你們到底在幹什麽”之類的話語。
??葉黎盯著易冰雨,滿臉愧色,小聲道:“易小姐,很抱歉,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我們沒辦法再帶你去見易輕狂了。”
??“你說什麽!”
??易冰雨的雙手捏緊成拳,怒斥的之時,已一拳轟出。
??然而她的拳頭宛如空氣一般,直接穿過了葉黎的身體。
??直到此時,易冰雨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化。
??這一刻,她忽然就哭了,淚水如泉湧一般不斷流出。她悲傷地抽泣道:“你們怎麽可以這個樣子?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找輕狂的嗎?為什麽出爾反爾?為什麽要算計我?”
??此時的她,和之前一心求死的她,一模一樣的脆弱,也是一模一樣的讓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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