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父親
狹小的臥房裏,沈星暮盤膝端坐在地上。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同樣不哭不笑,不說不動。他像一尊腐朽的雕像,就這樣靜靜坐在夏恬的麵前。
他在看她,要將她的臉,她的笑,她的淚,她的溫柔,她的頑皮,全都印刻在腦海裏。
他一坐就是兩天兩夜。
第一天,沒有任何人打擾他和她。
第二天清晨,夏秦來了,錢漫欣也來了。或許是錢漫欣不能適應這種無聲的壓抑氣氛,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就走了。
夏秦則是和沈星暮一樣,盤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神色飄忽,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夏恬曾經的傭人朱雨來了。她看到夏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靜得多的模樣,潸然落淚。
夏恬曾經的司機餘陵來了。他站在門口,同樣是喉嚨滾動,久久不語。
夏恬現在的保鏢周泳航也來了。他的雙拳捏得像石頭一樣硬。他本身也是像石頭一樣頑強的男人,但他依舊紅了眼眶。
似乎任何和夏秦有過交集的人,都記住了她的溫柔、善良、活潑、恬靜。
她果然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該來的人,並非全都來了。葉黎和徐小娟都沒來,因為沈星暮沒聯係他們,他們便不知道夏恬現在的狀況。
而不該來的人,卻又來了。
依舊是那一襲由紫色和粉色混合而成的紺桔梗色連衣長裙,童遙衣袂飄飄出現,宛如絕代幽人,安靜站在門外。
沈星暮不記得自己對童遙說過夏恬的事情。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來這裏。
童遙也沒做任何解釋。她在門外看了一會,便一聲不吭,安靜離去。
到第三天清晨,臥房裏隻剩夏恬,沈星暮,夏秦三個人。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均在第一縷陽光穿破窗戶的那一刻起身,爾後關好門窗,沉默離去。
兩人順二樓回廊走動,在快到樓梯口的時候,夏秦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原本顯得猙獰的刀疤臉,略微扭曲之後,變成了形容的悲慟。
他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則捏緊拳,一拳便將樓梯護欄打碎一角。
他低吼,爾後像是質問自己一般顫聲說道:“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為什麽啊!!”
他看向沈星暮,紅著眼,狀若癲狂,歇斯底裏地問道:“沈星暮!你到底幹了什麽混賬事!為什麽你連你的女人都照顧不好!?”
沈星暮安靜看著夏秦發狂,待到他的神色稍稍冷靜一點,才淡淡說道:“我也想問你,五月八日,你和夏恬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在那之前,夏恬的病症的確有惡化的跡象,但絕對沒有這麽嚴重。她為什麽忽然就一病不起了?”
夏秦沉默。
沈星暮深吸一口氣,冷著臉說道:“你該慶幸你是夏恬的哥哥。如果夏恬是因其他人變成這樣,無論她是否心甘情願,我都不會讓那個人好過。”
夏秦咬著牙,雙拳緊捏,卻不說話。
沈星暮順樓梯向下走,途中將食指伸進嘴裏,咬破指肚,任由鮮血滴落。
他走到別墅外,用自己的血慢慢刻畫的符文。
隨著對“念”的理解加深,沈星暮也逐漸懂得使用符文回路的方式,構建一些簡易的咒術或陣法。
他要利用“念”的力量將這棟別墅完全封鎖起來。在他找到第三朵善念之花以前,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別想去打擾夏恬。
而他在牆壁上刻畫符文時,夏秦正好從別墅裏出來。
他看到血色的紋路,便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抓住沈星暮的手,語無倫次問道:“沈星暮,你在畫什麽?你是不是有辦法救恬恬?”
沈星暮看著他,輕輕點頭,片刻後又輕輕搖頭。
沈星暮把善惡遊戲與善念之花的事情都告訴了夏秦。現在唯一能救夏恬的辦法,便是三朵善念之花。
夏秦激動道:“既然你知道辦法,怎麽還不去找那什麽善念之花啊?”
沈星暮澀聲道:“我也想去找,隻不過我也不知道下一場善惡遊戲什麽時候開始。”
夏秦漸漸冷靜下來。他安靜點上香煙,狠狠吸上一口,爾後沉聲道:“恬恬一直不放心我,想看著我成家。這一次,淺裳真的答應嫁給我了,可惜恬恬卻沒機會看到。總之,無論如何,在尋找善念之花的事情上,你若需要我的幫助,可以隨時聯係我。”
沈星暮皺眉道:“肖淺裳要嫁給你了?”
夏秦道:“就在一個星期前,淺裳答應嫁給我了。雖然視頻和本人存在不小區別,但透過手機屏幕,我依舊能看出來,這一次她的眼睛裏已經沒有那個‘他’了。”
沈星暮問:“什麽時候舉辦婚禮?”
夏秦道:“現在是七月中旬,我們下個月月初訂婚,八月底的樣子成婚。可能具體時間還得翻一下黃曆。”
沈星暮一邊刻畫符文,一邊思忖。片刻後,他沉著臉問道:“你知不知道肖淺裳為什麽忽然就答應嫁給你了?”
夏秦冷笑道:“你當我是什麽都想不明白的蠢豬?兩個月前,肖寒承因與唐靜舒合作對付遊萬金,結果慘死在弭城的黃金鄉。雖然沒人知道誰才是殺死肖寒承的真正凶手,但毫無疑問的是,唐靜舒和這件事脫不了關係。因此肖夢兮向唐靜舒下了戰帖。一個月前,肖夢兮帶了幾千萬現金去緒城的地下賭場賭錢。我不知道她用了什麽辦法,把賭場的作弊手法全都翻了出來。什麽灌鉛骰子,透視撲克,電子監視等等。而她這麽做,無疑是砸唐靜舒的場子。雖然我對唐靜舒的了解不多,但她作為一個女人,能取代遊萬金的位置,足可證明她的不凡之處。所以後來肖夢兮無故病倒,癱瘓在床,變成了廢人,這件事也一定與唐靜舒有關。肖元的大兒子因唐靜舒而死,二女兒因唐靜舒而殘廢,而現在唐靜舒還能在緒城隻手遮天,作威作福,就證明肖元也拿她沒什麽辦法。所以淺裳忽然答應嫁給我,和這件事有不小的關係。肖家想借用我們槍神社的力量,去對付唐靜舒以及賭王盟。”
沈星暮淡淡說道:“既然你知道肖元的意圖,為什麽還決定娶肖淺裳?”
夏秦道:“原因我之前已經說過了。肖家那一攤子事情,隻不過是促成這場婚禮的客觀原因。我真正在乎的隻有一點,就是淺裳的眼中有沒有我。”
沈星暮問:“所以你認為她的眼中有你?”
夏秦抬手撫了撫臉上的傷疤,自信道:“是的。”
沈星暮沒再說話,而是專心刻畫符文咒術。這是一道相當晦澀複雜的符文,紋路與回路都是沈星暮自己摸索出來的,在符文中注入足夠的“念”之後,便能起到很強的屏蔽效果與阻隔作用。
當沈星暮將符文完成,原本高大且清晰可見的別墅,像是無故消失了一樣,牛奶白的柵欄裏,隻剩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
沈星暮做完這件事,隨口說道:“以後你想見夏恬的話,可以和我說。至於你和肖淺裳的婚禮,記得給我一張請帖,到時候我會到場。”
沈星暮說完這句話,便徑直向車庫裏走。
夏秦在原地站了一會,忽然沉聲喊道:“沈星暮!”
沈星暮止步,卻不回頭。
夏秦道:“我經常聽見恬恬說你,她說是你的話,什麽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在救恬恬這件事上,你也一定做得到?”
沈星暮鄭重道:“我做得到!”
夏秦沒再說話。男人之間的對話,有的時候隻需要簡單的一問一答,不需要過多的追問,過多的刨根問底。
因為這世上有一種男人,他總能把自己說過的話變成現實,無論這個過程怎樣坎坷曲折。
而在這一點上,夏秦和沈星暮無比相似。
沈星暮在駕車前往蟄城市區的路上,接到了高哲羽打來的電話。
電話裏,高哲羽直接扼住重點,一針見血說道:“沈星夜和趙慧妤有行動了。他們在暗中收購沈氏集團的股份。許多小股東的股份都轉移到了他們手上,現在連沈董的股份也轉讓了一部分出去。這樣長此以往下去,沈氏集團的控製權會逐漸落到沈星夜和趙慧妤手中。”
沈星暮問:“老爺子有什麽反應嗎?”
高哲羽道:“沈董還是老樣子,對什麽事情都不聞不問,甚至一連好多天也不來公司。不過最近沈董好像和王氏路橋的董事長王睿走得比較近,兩人經常單獨見麵。”
沈星暮皺眉道:“王睿?他不是趙天相的同學嗎?”
高哲羽道:“王睿和趙天相的確曾是大學同學,隻不過他們並沒有交情。”
沈星暮道:“他們有沒有交情,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段時間,你不用再忙裏忙外操心集團內部的事情,給自己放個假,好好休息一下。既然老爺子都不著急,我們也沒什麽好著急的。”
高哲羽憂心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近期集團內部實在太過混亂,幾乎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
沈星暮淡淡說道:“這隻是在你看來不可控製,說不定所有事情都在老爺子的意料之中。”
沈星暮回了家,家裏的陳設一如往昔,溫馨而熟悉,隻不過夏恬已經不在這裏了。
他在房子裏走動,夏恬的許多物品都還好好地陳放在家裏。
他沉默片刻,爾後倒在床上,頭靠夏恬的枕頭,安靜睡了過去。
沈星暮這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醒來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身影就安靜坐在床鋪邊上。
沈星暮驀然驚住,因為坐在他身邊、守著他睡覺的人正是沈臨淵。
他不知道沈臨淵是什麽時候來的,更不知道他來這裏幹什麽。
沈星暮坐起身子,輕喚道:“父親?”
沈臨淵的背影輕輕動了一下,爾後緩緩轉過身來。
沈星暮能看到,沈臨淵臉上的皺紋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宛如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壑,而且他的眼中藏著深深的疲憊,仿佛早已厭倦塵世的紛擾。
沈臨淵看到沈星暮,臉上的皺紋稍稍鬆開一些,露出慈祥的笑容,溫和道:“星暮,你醒了?”
沈星暮問:“父親,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沈臨淵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沈星暮點頭。
沈臨淵問:“如果我把沈氏集團交給星夜,你心中會不會不服?”
沈星暮皺眉道:“你明知道我對沈氏集團的繼承權沒有任何興趣,為什麽還問我這個問題?”
沈臨淵道:“無論怎麽說,你的能力在星夜之上,而且你是哥哥。如果我要退隱,卸下肩上的擔子,那最該接手沈氏集團的人是你。”
沈星暮麵無表情道:“可是你卻不知道,我情願沈氏集團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我真希望我們隻是一個普通的家庭,沒有金錢,沒有權力,沒有紛爭,也沒有仇殺,一家四口,平平淡淡,長長久久。我至今猶記,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母親毅然決然的身影,以及她最後病倒在床上,哪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牽掛著你。”
沈臨淵的神色變得飄忽而痛苦。他沒有做任何解釋或反駁,而是再次問道:“所以你不介意我把沈氏集團交給星夜?”
沈星暮道:“這是你們父子的事情,和我沒關係。”
沈臨淵道:“夏恬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沈星暮的眼睛一黯,沉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沈臨淵道:“你上次問我知不知道惡念空間,我沒回答你。”
沈星暮猛地一驚,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麽。
沈臨淵道:“孩子,很多事情並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麽簡單。就如同現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沈家大勢已去,沈氏集團將落入趙天相手中。卻沒人知道,趙天相也好,柯愛明也好,抑或是趙慧妤,董皓等等覬覦沈氏集團的人,在我眼中都隻不過是嘩眾取寵的跳梁小醜。所以你看到的、茜茜在火焰中掙紮、乃至最後鬱鬱而終的畫麵,也未必是真的。”
沈星暮立刻想到了杜貞,毫不猶豫詢問道:“父親,你告訴我,杜貞是不是我的母親?”
沈臨淵慈祥地笑道:“孩子,你心中已經答案了,何必再問我?”
——是的,我心中的確有答案了。可是世上的許多答案,卻不如過程來的重要。
沈星暮沒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因為沈臨淵張手撫住了他的頭。宛如時光倒退二十年,沈星暮還是半大不小的娃娃,沈臨淵也正當壯年。父親的手,兒子的頭,兩者接觸,便是言語無法表達的、愛的傳遞。
沈臨淵溫和說道:“孩子,等沈氏集團這場風波結束,星夜坐穩集團董事長的位置之後,我就離開這裏,去很遠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