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逃避
六月中旬,夏至前後,長江以南,梅子遍野,於是長達一月之久的梅雨季節開始了。
這個時節的辭縣,天空總是灰蒙蒙的,風聲中夾雜濃鬱的濕氣。大街小巷,熙攘人流中,撐起一頂又一頂雨傘,從高空俯瞰,便好像無數張色彩斑駁的蓮葉,抑或是一張張寫滿人間喜怒、世態炎涼的麵具。
人豈非時時刻刻都戴著一張張不為人知的麵具?在不同的場合,遇到不同的人,便戴上不同的麵具。
所以每個人都複雜無比。他們總能在頃刻間變臉,上一刻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下一刻便橫眉冷目,凶神惡煞。
所以世人都虛偽嗎?都不願意用自己本來的麵目見人嗎?
或者說,他們隻不過是在汙濁的世俗中,尋求自保而已?
雨中的雲魚鎮,便真的好像變成了一條魚,隻不過不是在水裏歡快遊動的魚,而是不小心躍到岸上,全身幹涸,翻出魚白,死氣沉沉的魚。
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氣,而雲魚鎮偏遠人稀,缺少生氣。漫長的雨季,更是湮沒了鎮子裏本就稀少的人跡。
在煙雨綿綿之時,葉黎便習慣性地抽出小凳子,坐在簷下發呆。他在數無邊的絲雨,無邊的愁。
雨水擊打在屋頂瓦縫,成股滑落,匯聚在街角,順排水溝流進下水道,最終匯入晝夜不息的長河。
葉黎逐漸理解那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含義了。
人的愁苦,的確像滔滔不絕的江流,永無止境。
然而寫下那句愁苦名句的李後主,有愁苦的理由。因為國破家亡,朱顏變換,他成了亡國之君,不可不愁。
葉黎又為什麽愁?他的愁又怎能與李後主相提並論?
偶有時候,夜雨連綿,卻在黎明前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清晨的天空分外明亮,天朗氣清,空氣中透著琉璃子的清爽。
隻有在這個時候,葉黎才會換好運動裝,出門晨跑。
不知從何時起,葉黎開始喜歡不停跑動的感覺。他隻要跑動起來,壓在他心頭的無形大山,便好像不那麽沉重了。
隻可惜現在是雨季,雨水總是毫無征兆落下,天氣預報裏,一連三五天的降雨預警也是常態。
葉黎能晨跑的機會非常少,所以他很珍惜沒有雨的清晨。他經常一跑就是好幾個小時,甚至有時候忘了時間,直到手機鈴聲響起,徐小娟催他回家吃午飯,他才停下腳步。
葉黎漸漸發現,自己好像變成了豬欄裏的肥豬,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沒做過哪怕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人累了,便想休息,最好能蒙頭大睡三五天。而人閑下來,又感覺自己百無一用,獨自苦悶。所以人總是奇怪無比。
半個月前,葉黎察覺到桐花小區的詭異,便不敢再逗留。他沒有找新的租房,而是帶著徐小娟和小橘一起回了雲魚鎮。
他走之前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沈星暮和夏恬。因為他已經做了決定,惡念空間也好,善念之花也好,這些事情與他再無任何關係。
人的耐心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許多看似執著不已的人,其實並沒有外人所想的那麽堅定,偶然飄落的一根稻草,便有可能壓倒他的最後一口氣。
徐小娟被萬青虹暗算,就是壓倒葉黎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葉黎可以為救何思語不顧生死,但這僅僅是他個人的覺悟,與徐小娟沒有任何關係。
惡念空間關係到“念”,而葉黎現在所知道的,懂得“念”的人越來越多。
一個無形的旋渦,仿佛將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葉黎深信著,隻要自己不再染指與惡念空間有關的任何事情,便不會再牽扯到“念”的戰鬥,徐小娟也就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作為一個男人,最該做的,無疑是保護好自己的老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包括何思語的死活,都已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葉黎帶著徐小娟回家的當天,葉正凱和餘彤彤的反應都非常平淡。仿佛對他們而言,葉黎和徐小娟是否回家,都無關緊要。
葉黎認為這是富國社對他們的荼毒所致。為此葉黎下定決心,一定要說服葉正凱和餘彤彤退出富國社。
然而葉黎還沒來得及開口,葉正凱便先一步說話了。
他紅著臉,支支吾吾老半天才試探著詢問道:“兒子,你手中有沒有餘錢,能不能先借一點給我們應急?”
葉正凱果然是天生的老實人,老實到找自己的親兒子借錢都臉紅的地步。
葉黎的手中的確有不少閑錢,畢竟他替沈星暮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司機。而沈星暮給他的待遇一向很好,薪資高,而且月月到賬,從不拖欠。
現如今,葉黎的卡裏有三十多萬。隻不過他並沒有一口答應借錢的事情,在這之前,他必須問清楚葉正凱和餘彤彤要錢做什麽。
他有種預感,二老很可能是被富國社害了。
果不其然。據葉正凱解釋,他和餘彤彤聽信了餘建良的話,把全部積蓄都拿去投資“財美融資理財”,企圖放長線釣大魚。
他們不僅把自己的積蓄都投了進去,還四處遊說街坊鄰居們也去做投資,把“財美融資理財”說的天花亂墜。
起初幾個月,他們的確能看到賬號上的數字增長,而且是利滾利,越滾越多,需要用錢的時候,也的確能從軟件上把錢提出來。
但後來,“財美融資理財”忽然就登不上去了。
起初聊天群裏的客服還說是係統正常維護,群裏眾成員也都沒放心上。但一連好幾天過去,係統維護也沒有結束。
終於有人忍不住質疑客服,客服卻一直不予回應。
聊天群裏上千名成員越鬧越厲害,有人說要報案,還有人說要直接抄刀砍人。
群裏鬧了兩天之後,群主忽然就把聊天群解散了。
那時候,所有人都明白過來,“財美融資理財”是騙人的。他們都被騙了,自己的血汗錢全都被一群貪得無厭的餓狼騙走了。
葉正凱和餘彤彤自己虧了十幾萬不說,還欠附近街坊鄰居一個交待。
他們商量過後,決定想辦法把鄰居們被騙的錢還上,不然一輩子良心不安。而他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找餘建良幫忙。
餘建良是葉黎的舅舅,餘彤彤的親弟弟,“財美融資理財”也是他推薦給餘彤彤的。
按理說,餘建良不應該置之不顧。
事實卻是,餘彤彤想盡辦法也聯係不到餘建良。
到了現在,二老也都被逼的走投無路,隻能找葉黎借錢了。
葉黎大概了解到,他們遊說了十六七個街坊鄰居投資“財美融資理財”,這些人裏,有的人隻投了一兩千,有的人卻投資了四五萬。所有人加起來,被騙的錢超過二十萬,儼然不是小數目。
葉黎把自己的銀行卡給了葉正凱,一分錢也沒留給自己。他希望葉正凱和餘彤彤把欠鄰居們的錢還上後,再用剩下的錢把荒廢的店子再開起來。
這次的事情,就當他們花錢買了一個教訓。“財美融資理財”無疑是富國社的衍生物,他們認識到“財美融資理財”的騙局,便知道遠離富國社的好處了。
人活著總歸要勞動。隻有靠自己勞動掙來的錢,用著才踏實。
葉黎的舉動讓二老感動不已。尤其是葉正凱,紅著眼幾乎流出眼淚。他很激動地感慨道:“兒子,爸真的沒想到,以往那麽紈絝、那麽不聽話的你,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幫助我們。”
這原本是一句不存在任何歧義的感慨之語,葉黎卻聽出了入骨的寒意。
他實在想不起,自己小時候哪裏不聽話、哪裏紈絝了。
仿佛他記憶中的自己,和別人記憶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樣。
葉黎又想到上一次在惡念空間裏,自己腦中無端湧現的記憶碎片。那些殘碎的記憶中,還是中學生的自己,竟宛如發了瘋的狼,將何思語死死摁在地上。
那些記憶碎片,和他原本的記憶格格不入。
混亂的記憶裏,葉黎甚至分不清,哪一片記憶,才是自己真正的記憶。
葉黎沒有深度思考。
有的問題,無論怎麽想,也不可能想出答案,因為已知條件不足。
葉黎覺得,既然自己已經決定不再管何思語的死活,那就沒必要糾結那些記憶的虛實真假。
葉黎不斷告訴自己,守護好徐小娟,就是自己最初與最終的使命。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事實好像真的是這個樣子。
自從徐小娟來到雲魚鎮之後,她臉上的笑容便不曾消退。似乎她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兩個人在一起,長長久久,無憂無慮,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
葉黎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是愛著徐小娟的。因為他看到她笑,心裏便像是塞進了一塊糖果,甜美而膩人。
毫無疑問,能和自己心愛的女孩相守在一起,對任何男人而言,都是無比幸福的事情。
葉黎也應該感覺到幸福。
可是他偏偏不幸福,反而無限憂愁。
葉黎還記得,那天晚上,沈星暮冷冰冰地注視著自己的感覺。
守護愛情的同時,便必須舍棄來之不易的友誼,這好像並不是愉快的事情。
葉黎敢肯定,沈星暮已經知道自己的選擇。這麽久以來,一直沉寂的手機,便是最好的證據。
這一晚,又是一個雨夜。無邊的絲雨,無邊的愁。
徐小娟卻好像沒有任何憂愁。
她不僅不討厭綿延不絕的細雨,反而甜笑著,硬拉著葉黎出門散步。
葉黎從不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哪怕他不喜歡雨天,也依舊點頭答應了。
於是葉黎撐起雨傘,渾圓的傘葉,一半遮住自己,另一半遮住徐小娟。
他們並肩走在漆黑的雨幕裏,小橘則搖動著貓尾,不疾不徐跟在後麵。
徐小娟的腳步非常輕快,總是搶先葉黎一步。葉黎便好像是被她牽著走,每一步都勉強不已。
某一刻,徐小娟忽然止步,葉黎便跟著停下。
徐小娟問:“老公,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葉黎的神色猛地一滯,久久說不出話。
徐小娟問:“你怎麽了?”
葉黎猶豫片刻,小聲問道:“小娟,你是不是在這裏過得不開心,想回蟄城?”
徐小娟搖頭道:“我在這裏過得非常開心,哪怕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葉黎問:“什麽事情?”
徐小娟道:“夏恬的病情非常糟糕,需要人照顧。除了海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擔心她。”
葉黎道:“夏恬的身邊有沈星暮和夏秦。那兩個男人,可以把她照顧得比世上任何一個病人都舒服。”
徐小娟蹙眉道:“你說錯了。”
葉黎問:“哪裏錯了?”
徐小娟解釋道:“誠然,這世上最關心夏恬的人,肯定是沈星暮和夏秦。但你忽略了一點,不管是沈星暮還是夏秦,他們都是男人。是男人就有必須做的事情。沈氏集團,沈星夜和趙慧妤像兩條毒蛇,隨時都會咬上沈星暮一口。而槍神社裏,內憂外患也是不少,許多事情都需要夏秦親手打理。他們總會有抽不開身的時候。所以要照顧夏恬,還是我最合適。”
葉黎問:“你知道夏恬得了什麽病嗎?”
徐小娟點頭道:“一種變異的白血病啊。”
葉黎問:“那你知道怎麽做才能治好她的病嗎?”
徐小娟道:“夏恬擁有非常強大的‘念’,隻可惜‘念’本身並不能治好這種必死的絕症。”
葉黎點頭道:“是的。不僅‘念’治不好她的病,哪怕是現代最優秀的醫學專家也同樣束手無策。”
徐小娟道:“所以沈星暮隻能尋找三朵善念之花許願治好她。”
葉黎道:“所以你去不去照顧她,沒有任何區別。”
徐小娟沉默。
葉黎把雨傘稍稍向徐小娟那邊移了一點,溫和道:“小娟,外麵天涼,你身體弱,先回家吧。”
徐小娟站著不動,像是沒聽到葉黎的話。
葉黎沉吟著,緩緩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徐小娟的肩上。
徐小娟明顯在抗拒。她的身子一抖,外套便滑落到地上。
葉黎安撫道:“小娟,聽話。”
徐小娟仰頭凝視葉黎,麵無表情問道:“你在逃避?”
葉黎微笑道:“小娟,你在說什麽呢?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徐小娟道:“到底好不好,隻有你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