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名單
夜鶯身著黑色勁裝,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以外的全部皮膚都被緊湊且柔韌的衣物遮掩。在一線之天的深穀裏,她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或者說,她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然而仿佛生於黑暗,終生也必將活在黑暗中的她,卻有一雙明亮無比,比肩皓月清輝的漂亮眸子。
任誰看到這樣一雙大大的、靈動的、而且充滿溫柔與陽光的秋水眼眸,都絕難將她和“殺手”這個詞聯係在一起。
然而她的的確確是殺手,而且她現在就在進行刺殺工作。站在她眼前,宛如得了魔障,癡呆傻笑,無視外界一切的夏秦,就是她即將刺殺的目標。
夜鶯盯著夏秦,原本明亮動人的眸子裏,有著屬於殺手的平靜,古井無波,麻木生死,但隱隱的,又好像藏著些許隻屬於多情少女的憂傷與惆悵。仿佛作為殺手的她,卻並未完全變成殺人工具。她還留有身為人的感情。
隻不過這種感情僅僅表現在極其細微的眼神裏,隻有尤為細心的人才能發現。
夜鶯的心裏的確有一絲惆悵。在遙遠到宛如前世的孩童時代,她曾有過一個哥哥,他們孤苦無依,相依為命,像被世界遺棄的過街老鼠,風餐露宿,食不果腹。
那段記憶留給她的本該隻有寒冷與饑餓,但自從她加入“夜鷹”起,她便無數次懷念那一段痛苦往昔。
七歲大的小男孩,在餅子鋪偷了一張蔥油餅,被老板打得鼻青臉腫,連走路都困難,卻依舊願意笑容可掬地將艱苦得來的餅子分一半給她。原因是她的聲音好聽,他喜歡聽她說話,所以他不讓她餓肚子。
那是多麽悲傷、多麽溫暖的故事?
夜鶯對那個男孩的了解並不多,她隻知道他和她一樣,是被人拋棄的孤兒。命運讓同樣孤苦伶仃的他們相遇,然後她就理所當然地稱呼他為哥哥。
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仿佛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困難,他都能想辦法解決。而他們需要解決的、最根本的問題隻有一個,便是溫飽。
那時他總能想出辦法,讓她吃到香噴噴的餅子。
而今夜鶯回想起來,仍感覺心裏暖暖的。
隻可惜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那時的夜鶯腦中也沒有特別明確的季節概念,她隻知道,那一晚很冷很冷,她蜷縮在稻草堆裏睡著了,迷迷糊糊聽到了男人的聲音,那人似乎隻說了一句“跟我走”,之後就隻剩腳步聲了。
她醒來之後,男孩不見了。她以為他隻是出去找吃的了,沒上心。但一天、兩天、三天之後,她終於意識到,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離開了他,就宛如魚離開了水,死定了。
然而她並沒有死。在她餓得幾乎沒辦法再站起來時,一個男人出現了。他也對她說“跟我走”,他的聲音和那天晚上她依稀聽到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那時站在夜鶯麵前的男人當然是濯天虎。他也認為夜鶯的聲音很好聽,很適合做殺手,所以他把她帶了回去。
當然,當時夜鶯也心甘情願跟濯天虎走,她以為跟著他走,就能見到她那失蹤的哥哥。
然而結果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她並沒有見到那個男孩,隻不過是從一個地獄走入了另一個地獄。
夜鶯止住思緒,再次定睛看向夏秦。她覺得,之前的夏秦與夏恬,就仿佛以往的她和哥哥。
不過這些事情都已無關緊要。她接到的任務是攔截並殺掉夏秦,除此之外的事情,都不是她應該去想、去考慮的。
因為她是殺手。
或者說,縱然夏秦不是她的暗殺目標,她也必須殺掉他。因為她引以為傲,並且自信絕對不會失手的笛聲,用來對付夏秦居然沒有顯著作用。
如若換個人,從笛聲響起,到他完全沉睡,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分鍾。而夏秦在不知道笛聲具備催眠作用的情況下,背著夏恬不斷奔跑、閃避、並且熬過了好幾撥子彈掃射,曆時超過半個小時,才被催眠。
夏秦的存在,就仿佛是夜鶯的天敵。
作為“夜鷹”的首領,最頂級的殺手,她便不能讓自己無法百分之百確保暗殺成功的人存在。
夜鶯手心翻轉,一直被她捏在手中的笛子忽然收入衣袖,同時一把匕首從袖口滑出。笛子換成匕首,整個過程不到一秒鍾。
下一刻,匕首劃動空氣,擦出尖銳的破空聲,匕尖直指夏秦的咽喉。
殺人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無論被殺者生前怎樣尊高、強大、不可一世,當匕首刺穿脖子的那一瞬,一切都將化作塵埃,隻留徹骨的冰冷。
死人不存在任何區別,哪怕是天生的強者夏秦也一樣。
然而夜鶯意想中的畫麵並沒有出現。在匕首尖口距離夏秦脖子不到一寸之時,“簌簌”破風聲突兀響起,一把短刀從側麵飛掠而來,精準無誤地打到夜鶯的匕首上。
夜鶯的手心遭受衝擊,一時間竟失去知覺,整隻手都劇烈地痙攣起來。而刺向夏秦的匕首,也自然脫手而出。
這必殺的一擊,居然在最後的關頭出了變數!
夜鶯的眼中閃過一抹驚疑,幾乎毫不猶豫滑出袖子裏的笛子,並且第一時間向後飛掠。她的身手非常敏捷,看似光滑的岩壁,其實存在許多細微的著腳點。她便借助這些著腳點,僅用短短不到十秒鍾,便已攀登十數米高。
她的行動便代表著整個“夜鷹”的行動,其餘殺手也和她做出同樣的行動,向著各個方向散開,並以最快的速度攀上岩壁,盡可能尋找遮掩物掩藏自己的身子。
夜鷹把身體掩藏在岩壁上一處草木略微濃密的地方,凝著眸子仔細觀察剛才投擲短刀的人。
在三十多米遠的公路上,一個消瘦的人影正緩緩向這邊走來。他也身著黑色勁裝,並且用麵巾蒙住了臉。
在青天白日下,以如此行裝出行的人,當然是殺手。而且他絕對不是普通的殺手,至少在夜鶯看來,這個突兀出現的人,擁有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在場“夜鷹”成員全滅的實力。
夜鷹捏了捏發麻的手心,明亮的眸子變得凝重。她在猶豫,要不要再次吹響笛子,與這個未知殺手鬥上一場。
而她反複猶豫之後,選擇了放棄。因為她是殺手,不是死士,殺手的任務是殺人,而非送死。
夜鶯輕輕揮手,比劃出一個撤退的手勢,便準備領著“夜鷹”的其餘成員離去。至於任務失敗的處罰,她完全不在意。因為她是“夜鷹”的最強殺手,濯天虎還需要她的力量,不會拿她怎麽樣。
卻在這時,馬路上的人說話了。他的聲音很細、很嘶啞、甚至顯得有些蒼老,但不難聽出,他是一個男人。
他淡淡說道:“夜鷹的人,你們不用再回去了。濯天虎死了,你們失去了效忠對象,可以考慮加入我們太陽組織。”
***
時間回退到上午,初陽蒸騰,輕飄飄灑在大地上,光線透過半掩的窗戶,落到濯天虎的半張臉上。
他的臉變得有些詭異,一半陰翳,一半明亮。
他的臉便猶如他的人。曾經他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毒虎”,哪怕是黑道巨擘,也對他禮讓三分,而現在他是虎鷹集團的老總,業界名流,是無數企業家推崇、尊敬的對象。
濯天虎自認,自己的這一生,無論是做好人還是做壞人,都已做到常人無法觸及的高度。
所以他的人生總歸算是成功的。
隻不過這成功的背後,常常是風雲變幻。無論他怎樣謹慎行事,依舊拂不去仿佛早已刻進骨子裏的恐慌。似隨時都會禍從天降,禍起蕭牆。
半個小時前,濯天虎已經給夜鶯下達了暗殺指令,令她帶一支十人小隊去梔子鎮外埋伏,務必擊殺夏秦。
他非常相信夜鶯的能力,深信隻要由她出手,夏秦便插翅難逃。遑論除了她,還有另一個強大的殺手也將追蹤夏秦。
錢霄漢培養出來的太陽組織裏,有一名被冠以“耀斑”稱號的無情殺手。耀斑是一種發生在太陽大氣局部區域的、劇烈無比的爆發現象,僅在一瞬間,便能釋放無與倫比的強大能量。
所以耀斑殺人,常常是眨眼之間,手起刀落,一擊斃命,幹淨利落。
太陽組織存在的這些年裏,隻要是耀斑參與的刺殺任務,就絕對沒有失敗過哪怕一次。
夜鶯加上耀斑,無論夏秦擁有怎樣通天徹地的手段,也絕對不可能活下來。
然而濯天虎並不關心夏秦的死活。在他眼中,被黑道各界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夏秦,也隻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
濯天虎真正擔心的是以後的事情。這一次,他出手幫了錢風竹,便再無可能抽身而退。因為夏秦是槍神社的骨幹,甚至可以說是槍神社的未來繼承人。他一死,劉俊必定發狂,槍神社和巨鼎門之間勢必爆發生死決戰。
大幫派的戰爭,往往意味著伏屍百萬。而混亂的戰局裏,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一定能活下來,濯天虎也一樣。
仿佛時間又回退到二十年前,濯天虎再一次為同一個問題懊惱。二十年前,他自導自演了一場槍擊事件,使得他逃過一劫,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卻無法再用同樣的手段了。
因為錢風竹是一頭狂妄的狼。狼發起瘋來,什麽東西都會咬。
當濯天虎和錢風竹綁到一根繩上之時,錢風竹便絕對不會任由濯天虎使詐避戰。
濯天虎很快想出了新的辦法。
如果普通的槍擊無法消除錢風竹的疑慮,那麽他就炸死!
對的,沒人會和一個死人過不去,哪怕是發了瘋的狼也一樣。
濯天虎想到這個辦法時,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忽然又想到了新的東西。
今年年初,巨鼎門傳出錢霄漢的死訊,說他死於癌症,好像沒什麽不妥。
但濯天虎覺得這裏麵有蹊蹺。雖然癌症很可怕,但並非沒有治療的空間。如果錢霄漢患有癌症,怎會直接放棄治療,留在家裏等死?
像錢霄漢這種人,高居一大幫派的龍頭寶座,有權有勢,風光無限,無疑是越老越怕死。別說是癌症,哪怕是被人砍掉半邊腦袋,隻有還有一線生機,他就絕對不可能放棄。
濯天虎有些懷疑錢霄漢並沒有死。
如若錢霄漢沒死,那接下來又會發生怎樣有趣的事情?
濯天虎想到答案了。
錢霄漢詐死,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蒙蔽錢風竹的雙眼。而今錢風竹看似接管了巨鼎門,實則隻是錢霄漢手中的一粒棋子。待他的利用價值完全消耗殆盡,錢霄漢便會毫不猶豫除掉他!
黑幫的內部鬥爭,有時就宛如古代宮廷的儲位之爭,骨肉親情實在不值一提。
濯天虎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斷絕和錢風竹的一切往來。哪怕錢風竹發了瘋要咬他,他也不予絲毫回應。
他要賭一把,賭錢霄漢沒有死,賭錢風竹終將死於錢霄漢的刀下。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取消這次伏擊計劃。
他看了手表上的時間,從他對夜鶯下達指令到現在,也才過去不到一個小時。
“夜鷹”成員出行任務時,不會攜帶任何聯絡工具。濯天虎無法用手機聯係夜鶯,但他可以通過聯係“夜鷹”總部,再用人力傳遞信息。這個過程或許比較費時,但最多兩個小時也能完成。
這一切都還來得及!
正當濯天虎掏出手機,準備聯係夜鶯總部時,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出現在他的麵前。
門沒開,窗沒開,甚至連天花板上的通風口都是緊閉的。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
濯天虎的眼皮一跳,猛地抬眼,便看到一個全身漆黑的人影,就安靜站在辦公桌對麵。
濯天虎感覺到了入骨的冷意。他毫不懷疑,這個黑衣人是一個殺手,而且是刺殺能力出類拔萃的頂級殺手。
這樣一個殺手,忽然出現在濯天虎的辦公室裏,並且沒有驚動任何人,證明他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便是刺殺濯天虎!
濯天虎的雙瞳不斷收縮,但依舊強壓著心悸,試圖與眼前的殺手交流。他詢問道:“這位小兄弟,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殺手安靜地盯著他,卻不言語。
濯天虎冷靜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大可直接說出來。”
殺手淡淡說道:“我要‘夜鷹’的成員名單。”
濯天虎皺緊眉頭,一時間摸不清殺手的意圖。不過這一點無關緊要,隻要殺手沒有第一時間動手,便是最好的消息。
濯天虎能活到今天,當然有著不弱的自保手段。哪怕是在虎鷹集團大樓,各個角落也藏匿了不少“夜鷹”成員,以防不時之需。
濯天虎思考著,正準備迂回敷衍幾句,然後想辦法喚“夜鷹”成員前來救場。
然而他的滿腹心計居然沒有絲毫的施展空間,便已全部爛在肚子裏麵。
濯天虎沒看清殺手是怎麽出手的,隻見他的手好像向後輕輕拍了拍,便感覺脖子上一陣冰涼。
連眨眼功夫都不容許的短促時間段裏,殺手竟已割破濯天虎的脖子。
濯天虎木然倒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隱隱聽到殺手在說“你回答得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