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決鬥
弭城邊郊,一望無垠的草原上,一個曼妙身影,幽然獨立。一襲白衫風中細細,烏黑發絲融入風聲,變成飄逸的瀑布。這一瞬間的奇特風韻,將她渲染得尊高、聖潔、縹緲、夢幻,宛如翩然落凡間、揮灑無盡光輝、普度人間萬苦的慈悲仙子。
她是安夢初,不是慈悲善良的仙子,而是“天神”的聖女,同時也是“天神”的最高主宰。
她安靜站在綠草蓬鬆的草原上,埋頭低眉,注視腳下的泥土以及從泥土裏拔地而起的植被。
湛藍的天,凝雪的雲,不知哪家小孩牽引的風箏,不知哪戶人家杳杳升起的炊煙。綠油油的草,白茫茫的人,以及不可觸的風。
飛鳥棲息,蟲蟻忙碌,以及入夏以來不曾止息的蟬鳴,這一切都好像夢裏的畫麵,像一幅傑出畫師無數次調色、無數次落筆,勾勒出的野外風景畫。
於是真的有人蹲坐在遠處,一架黃匡端端正正立著。他在臨摹,每一筆都出奇認真,每一筆落下,都帶著奇特的神韻。
於是畫中人與現實中的人驚人的重合在一起。
人的世界和畫的世界,仿佛交織,一如夢與現實,真假難辨。
某一刻,一滴眼淚悄然滑落。
安夢初忽然就哭了。她埋著頭,用細長的發絲遮住麵容,眼淚便隨兩頰融入發絲,從發絲的縫隙裏輕輕滴落。
人為什麽總是這麽脆弱?總是忍不住流淚?
強如安夢初,早已擁有睥睨世間一切的力量的她,為什麽這麽容易就流下了淚水?
安夢初啜泣著,纖細的身子不斷顫抖,仿佛瘦弱的她,此刻正背負千鈞負荷,隨時都會因體力不支而倒下。
她咬著牙,用吼一般的語氣說道:“深眠,你終於來了?”
畫框前的男人,正是將葉黎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的佟深眠。
他的麵容很是溫潤秀氣,卻又不缺乏屬於男人的英氣與魄力,尤其是那一雙安靜而沉寂的雙眼,仿佛望穿世間炎涼。凡俗中的一切,都已被他淡漠,而獨獨眼前這個女人,使得他眼波蕩漾,變得癡迷。
佟深眠盯著畫紙上的畫,又看向草原上的人,輕歎道:“夢初,你的執念實在太深。其實我們都明白,無論是你我,抑或是‘天神’與‘大同’,都絕對改變不了冰冷的現實與命運。隻要這個世界還有生命,就一定無法抹去與生命共存的惡意。或者說,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人,方才有無止境的惡,方才有惡念空間。末日浩劫,三朵善念之花,古老的梵唱,最終的抉擇,這一切都好像世上最滑稽的笑話。五十年的輪回,又一次來到終點。怨塔成型與否,沈星暮是否對葉黎下手,又或者,葉黎能否找到屬於他的那一絲純善,都不存在任何意義。其實啊,早在五十年前,我們都還懵懂稚嫩之時,這一場漫長到足可橫跨整個人類漫長紀元的遊戲就已經結束。最終的選擇權,依舊在你手中。”
安夢初的嘴角輕輕扯動,浮出一絲譏誚,嘲笑道:“所以你來找我,僅僅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佟深眠道:“我能說的,也就隻有這些。”
安夢初道:“五十年前,我們定下契約,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許幹擾善惡遊戲的進程。我們的結局,由遊戲中的當事者決定。”
佟深眠道:“但是你還是出手了。你利用左漫雪和徐旺汲取了大量的‘念’,那股力量原本屬於善念之花。”
安夢初道:“我破壞了契約,你現在應該對我出手,最好直接將我扼殺在此。”
佟深眠沉默。
安夢初道:“這片大地的深處,藏著浩瀚的大世界。一座高塔,即將成型。”
佟深眠道:“怨塔成型之後,便無關善惡遊戲,這個世界必將迎來末日。”
安夢初抬起頭,抬手拭去眼角淚水,厲聲道:“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死掉,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佟深眠道:“以前的你不是這個樣子。”
安夢初道:“可是命運偏偏讓我遇到了你。對吧,五十年前的一朵善念之花,佟深眠。”
佟深眠再一次沉默。
安夢初道:“我能感覺到,善念之花的力量越來越弱了。沈星暮和葉黎先後拿到了兩朵善念之花,可是他們的力量與你相比,宛如螢火比之皓月。”
佟深眠道:“我去丁縣的棚戶區住過一段時間,元成輯就是第二朵善念之花。”
安夢初道:“所以你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佟深眠搖頭道:“我並不認為善念之花的力量變弱了。至少我能感覺到,葉黎的體內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隻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怎麽使用。在這一點上,沈星暮應該也一樣。”
安夢初問:“他們的力量源泉是什麽?”
佟深眠搖頭道:“我不知道。”
安夢初問:“他們的力量足夠拯救這個世界?”
佟深眠再一次搖頭道:“我還是不知道。”
安夢初道:“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還要阻止我?莫非在你眼中,我還不如那些早就該死的凡人?”
佟深眠沉默。
此時的沉默隻能表達一個意思,那就是默認。
安夢初慘然一笑,爾後驕傲的抬起頭,冷冰冰地盯著佟深眠,淡淡說道:“既然你鐵了心要阻止我,現在就動手吧。不然隻要我還活著一天,怨塔的修建就不會終止。”
佟深眠小心翼翼地收拾畫框上嵌著的畫紙,將它卷成畫卷,收到衣袖裏,爾後站起身,強大到宛如大海翻滾的“念”洶湧席卷開來。
他盯著她,小聲道:“對不起,夢初。”
***
弭城,艾縣,梔子鎮。
梔子花是一種白色的、芳香迷人的花朵。而梔子鎮,也的確是被梔子花樹環繞的綠色小鎮。
這個鎮子的風景非常好,山無重數,花不知名,四處彌漫著屬於大自然的氣息。
在這個科技發達的時代,這裏甚至沒有多少文明造物,除了一條水泥砌築的小路,剩下的隻有原生態氣息極濃的自然風景。
槍神社和巨鼎門的決戰就在這個人煙稀少,宛如世外桃源的鎮子裏。
太陽當空的時間段,夏秦已經領著人到了。
他身邊除了錢漫欣和夏恬,還有數十名好手。他帶的人,無一不是槍法卓越,而且敢打敢殺的漢子。
夏秦對打架,尤其是打群架,信心十足。因為這二十八年來,他從未打輸過任何一場架。他從不認為自己會輸給任何人。
所以他現在相當閑適,很是愜意地倒在一片花叢中,嘴裏叼著一支不知名的草,偶爾還尤為愉快地哼唱幾句曲子。
此時的他,完全不像即將和人血拚的樣子,反而像是來這個花香鳥語之地度假的旅人。
對此,夏恬和錢漫欣也都沒說什麽。
兩個女孩均目光凝重地戒備著四周,防止錢風竹忽然帶人衝殺過來。
然而錢風竹並沒有躲在暗處伺機偷襲。
他帶著一群人從夏秦等人的正麵走了過來。這些人的穿著打扮也都尤為隨意,手上沒拿任何武器,也像是前來漫步休憩的自由人。
夏秦看到了錢風竹,立刻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並且遠遠地招手,向錢風竹打招呼。
他的表現太過熱情,就好像是在和闊別多年的好朋友問好,顯得尤為古怪。
錢風竹走近之後,皺著眉淡淡說道:“夏秦,那些客套話就免了,我們今天來這裏是幹什麽的,我想,我也不必再重申了。你們準備好了嗎?”
夏秦懶洋洋地伸了個腰,隨口道:“我的確準備好了,你這種弱不禁風的公子哥,我一個能打十個。我看你手無寸鐵,實在太過弱小,要不你再準備準備,我今天閑得很,有的是時間等你。”
錢風竹麵無表情道:“你好像弄錯了什麽。”
夏秦問:“我弄錯了什麽?”
錢風竹道:“我來這裏,不是找你單挑的。”
夏秦道:“這個我知道。”
錢風竹道:“要和你單挑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說話時,人群裏走出一個身材幹瘦的男子。
夏秦的神色忽然一怔。他本身便是強者,強者往往能從其他強者身上嗅到異樣的氣息。而此刻,夏秦察覺到了這個人的強大,而且他一眼也認出了這個人,正是昔年從他手中逃過一劫的萬青虹。
萬青虹走到夏秦麵前,微笑著說道:“夏秦,好久不見。”
夏秦想了一會,點頭道:“我們的確很長時間沒見過了。五年前那個抱頭鼠竄的小家夥,現在居然長得一表人才。看來我當初放你走的確是對的,不然今天哪有機會再認真一次?”
萬青虹保持溫和的笑容,搖頭道:“恕我直言,你放我走實在大錯特錯。”
夏秦問:“為什麽?”
萬青虹的笑容越來越溫和。他含笑道:“你當初除掉我,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十年,最終壽終正寢。可是你放走了我,親自給自己挖了墳墓。”
夏秦似笑非笑道:“你就這麽自信能殺得死我?當初你老子好像也和你一樣自信,隻不過最終的死相著實難看得很。”
萬青虹問:“所以你敢和我決鬥嗎?”
夏秦道:“這世上還真沒有幾件事情是我不敢做的。”
夏秦話落的同時,抬起雙拳,已做出接招的架勢。
萬青虹向錢風竹招了招手,一群人便直覺地後退,給二人讓出場地。
夏秦後麵,數十名神槍手在遲疑。
夏恬便說:“你們都後退,別幹擾哥哥。”
待所有人都退開之後,夏秦和萬青虹也終於動手了。
夏秦雖然臉上漫不經心,但心中已將警惕提到最高。他能察覺到,萬青虹很強,比萬驍更強,甚至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敵人都要強得多。
若硬拚拳腳,他的確沒有十足的把握打贏萬青虹。但這種生死決鬥,誰會拘泥於拳腳?
夏秦是槍神社的人。雖然他平常打架殺人,幾乎都隻用雙手,很少用槍,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用槍。
他的槍法,在槍神社內,除開劉俊,絕對沒人比他更好。
而他身上帶著兩把手槍,正是劉俊曾送給他的“追魂”與“奪命”。
上一次,太陽組織的殺手來襲,夏秦九死一生,若不是有這兩把手槍在手,他絕對無法堅持到沈星暮前來相救。
夏秦深知這兩把手槍的力量,它們隨便一槍便有著將一棟大樓轟成碎片的力量。
夏秦不信,萬青虹能接下“追魂”和“奪命”打出來的子彈。
所以戰鬥一開始,夏秦便沒有和萬青虹纏鬥,不斷後退、跳躍、躲避。
夏秦的的身手敏捷至極,但萬青虹的拳法似乎更加淩厲。
夏秦在先後避開近十次攻擊之後,終於露出了細微破綻。而萬青虹的眼睛狠辣無比,當即抓住這一瞬的破綻,對著夏秦的胸膛猛轟而下。
夏秦努力變換身形,在拳頭抵達胸口之前,險險避開。
然而他隻是避開了拳頭,沒避開拳風。
萬青虹打出的拳頭,仿佛帶動了無數空氣,使得空間嗚咽,宛如化作無數把細小的刀刃。
夏秦胸口的衣物當即破碎,連胸膛也受了創傷,變得血肉模糊。
夏秦驚訝萬青虹的拳勁之餘,當然也沒有閑著。
他抓住萬青虹收拳的一瞬間隙,以身體半浮空的狀態,反手抓住腰後的“追魂”,在一秒鍾也被無限細分的時間間隙裏,“追魂”槍口顫動,發出尖銳的槍響聲,一顆夾帶無窮力量的子彈猛然打向萬青虹的腦門。
——贏了!這個距離,就算是劉叔也不可能避開。“追魂”的力量,足可將萬青虹打成肉泥。
夏秦剛剛放下心,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穩,便聽到“隆隆”響動的破風聲。
這分明是萬青虹的拳頭又打來了,而且目標是夏秦的腦袋。
夏秦的雙目在收縮,因為他看清了萬青虹的手。萬青虹的左手捏住了子彈,雖然子彈打破了他的手心,濺開了血花,但完全沒有造成夏秦所想象的傷害。而更可怕的是,夏秦開了這一槍之後,身體處於一個極度不協調的狀態,萬青虹迎麵打來的這一拳,已然避無可避。
這一瞬,夏秦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萬青虹的拳頭之強,僅僅是拳頭帶動的空氣,便足以將夏秦的胸口打得血肉模糊。而這對著頭部猛然打下來的一拳,顯然足以將他的腦袋打碎。
這千鈞一發之際,夏秦仿佛聽到了兩個女人的聲音。
錢漫欣在喚他,叫他快點躲開。
夏恬這驚呼著“哥哥、哥哥”。
——就這樣結束了嗎?老子刀山火海、槍林彈雨,叱吒蟄城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輸了!
夏秦狠狠一咬牙,在這宛如電芒閃動的瞬間,竟又強行扭動身子,使得他的頭部極大程度避開了萬青虹的拳頭。
可是這還不夠,以萬青虹的力量,哪怕隻打到夏秦小半邊腦袋,結局同樣是將他打死。
夏秦咬著牙,怒吼著向上抬手,企圖用手抵擋這致命一擊。
當夏秦抬起手,古怪的事情卻發生了。
萬青虹的拳頭居然莫名其妙就打空了。
對的,上一刻,夏秦已經看清了萬青虹的拳頭的軌跡,可是下一刻,拳頭的軌跡發生了奇特的歪曲,詭異地錯開了夏秦的腦袋。
這就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幹擾萬青虹,使得他無法對夏秦痛下殺手。
夏秦茫然回頭,隻見夏恬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閉上眼念念有詞地吟誦或祈禱著什麽。他本就顯得病態的臉,似乎變得更加蒼白了,而且汗如雨下,仿佛跑了數公裏路,身體疲憊到了極點。
這一刻,夏秦終於明白了。是夏恬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