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熒幕
範雲汐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夢裏有個男孩,一遍又一遍地吟誦著辛棄疾的詞。他的聲音很沙啞、很粗糙,但原本的音色卻非常清越,就仿佛,他是因不停地的吟誦,才使得喉嚨幹啞,變難聽了。
她沒見過夢裏的那個男孩,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男孩子。她看不到他、摸不到他,卻能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節,均是那麽的失落、悲傷,就如同離開水的魚,即將幹涸致死。
範雲汐有種預感,如果某一天,那個男孩真的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一定能一眼認出他。
她也喜歡辛棄疾的詞。南宋抗金英雄,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辛幼安,他的一生都是那麽的傳奇悲壯。
範雲汐還記得,小學六年級以前,她腦中甚至沒有宋詞的概念,她知道唐詩,並且很崇拜瀟灑不羈的李白。直到她上六年級,語文課本上出現了一篇《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範雲汐當時就被這首詞驚豔了。“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是多麽歡愉、多麽美好的詞句啊。
她以為,辛棄疾是一位閑雲野鶴的山間詞人,也隻有醉臥山裏的詞人,才能寫出這麽幸福美麗的豐收詞句。
然而她錯了。當她買來《辛棄疾詞集》,並且看完詞集的前言,才恍然回過神來。原來啊,辛棄疾是一位愛國將領,史上著名的、文武雙全的大詞人。
範雲汐對辛棄疾的生平越發好奇。她忍不住去認識他,於是她知道了辛棄疾帶五十人於五萬人中生擒敵軍將領傳奇故事,也知道了辛棄疾南歸之後,滿腔抱負難以施展的無奈,還知道了辛棄疾與範如玉美麗愛情故事。
範雲汐最喜歡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裏麵那句“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講的故事好像是,元夕佳節,辛棄疾與範如玉遊街賞燈,街上花燈千樹,鼎沸非凡,他們便在賞燈之時走散了。爾後辛棄疾不斷尋找範如玉,久尋而無果,驀然回首之時,看到燈火闌珊的對麵,範如玉就亭亭玉立站在哪裏。
範雲汐知道,自己的理解可能不對。畢竟書上對這段話的解析也非常模糊,辛棄疾善用比興,許多看似歡躍的詞句,興許映射的是南宋朝廷的腐敗、自己對主和派的痛恨、以及自己壯誌難酬的苦悶。
這之類的比興詞句在辛棄疾的詞中比比皆是。比如“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辛棄疾把自己比作遭人忌妒的阿嬌,映射朝中主和派對自己的打壓,又比如“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一番風雨過後,花徑裏滿目狼藉,落後都隨流水流走,綠葉反而變多了,映射的卻是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早已七零八落。
所以這句“驀然回首”到底看到了什麽,“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他”又是什麽,範雲汐也不知道。
不過範雲汐願意相信自己的理解。她甚至預見到自己和那個未知少年見麵時的畫麵,他會像辛棄疾一樣,驀然回首,看到正含笑的她。
那時他肯定也會情不自禁誦出那首《青玉案·元夕》。
現在是五一假的第二天。範雲汐在家裏閑著。她大學畢業已有兩年,期間隻回過一次家,每當她看到仿佛對自己恨之入骨的母親,便不敢再多逗留片刻。
她的父母在她初中時就離了婚。範雲汐也不知道他們離婚的具體原因,可能是因為家庭條件太過糟糕,也可能是因為兩人沒熬過七年之癢。
範雲汐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回想起遙遠的中學時代,範雲汐心裏仍忍不住悸動。她至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是怎麽熬過那個滿是暴力的少女時代的。
現在好了,範雲汐熬出頭了,學有所成,有了穩定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逢年過節還放假,既輕鬆,也舒適。
範雲汐不用再回家了,隻需要每過一段時間,給母親打點錢,報答她的生育與養育之恩就夠了。至於母愛,實在無從說起。
範雲汐閑時喜歡玩遊戲,隻不過她並不玩近幾年大火的《銀河航線》。她喜歡玩一些簡單的網頁小遊戲,比如推箱子、蜘蛛牌、找渣渣、敲地鼠之類的遊戲。
今天也一樣,她坐在電腦前,樂此不疲地推箱子。
忽然,電腦屏幕出現一個彈框,是一條谘詢信息,似乎在宣傳今天正隆重召開的《銀河航線》全網聯賽。
範雲汐本想順手“×”掉這條谘詢,但她用鼠標的手法不是很準,沒點到“×”,反而點到了谘詢頁麵,然後屏幕上又彈出一個大彈框,將這個電腦屏幕都蓋住了。
彈框裏自然是《銀河航線》全網直播的畫麵。
畫麵裏是浩瀚的星河,以及各種外形炫酷的飛行載具。每一輛載具都裝備有攻擊力極強的武器。
現在正爆發大規模的星河戰爭,兩個排名極靠前的戰隊,以及他們統治的附屬文明,在星空中全麵開戰了。
屏幕的左右下角,有選手的視頻,這個視頻並非固定,而是間歇性地切換,似乎遊戲的玩家第一視角,也隨著戰爭局勢的變幻,不斷切換。
遊戲解說講解得非常激情,說什麽“漂亮!天外妙音戰隊已經控製星空一半以上的能量,這場比賽的走向已經可以預見”、“啊!?什麽?血色斑斕手中居然還有無限接近三級文明的高等文明武器,看來局勢完全扭轉了,以異鄉夢聲為首的天外妙音戰隊,如果沒有更強的高等文明武器,可能就無力回天了”。
範雲汐看了一會,也聽了一會,看不懂也聽不懂,便想順手關掉這個直播界麵。
忽然,玩家第一視角一轉,右下角的玩家變成了一個相貌甜美的女孩子。
範雲汐驚訝地盯著右下角的女孩,她的遊戲昵稱叫飛雪明燈,非常優雅美麗,而她的相貌,也的確甜美至極。
而讓範雲汐驚訝的是,這個女孩子的相貌,居然和她有幾分相似。當然,臉型並不是很像,主要是天然卷的頭發,幾乎完全一樣。
範雲汐讀書多年,又就業兩年,實在沒見過頭發和自己一樣漂亮的女孩子,便忍不住多看了一會。
她想著,如果自己和這個女孩子能見上一麵,定然能成為關係非常要好的朋友。
解說依舊在繼續:“天啊!三級文明武器,星空切割刀!看來天外妙音戰隊也不再做任何保留,這把刀一出,恐怕整個血蝴蝶戰隊沒有任何人能抵抗。”
範雲汐看到,屏幕裏,一架頭上頂著“飛雪明燈”的載具上空,忽然跳躍出一把發光的刀刃,刀光一劃,整個星空都被切成兩片。
畫麵的精細度非常高,看起來非常精彩炫酷。
範雲汐漸漸明白過來,《銀河航線》大火的確是有原因的。這等高質量的遊戲畫麵,在其他遊戲裏的確是很難看到。
不過她轉念一想,自己的一個同事為了玩這個遊戲,天天吃泡麵度日,淒慘無比,便放棄了嚐試玩這個遊戲的念頭。
範雲汐再一次準備關掉遊戲直播,繼續玩自己的推箱子。
卻在這時,玩家的第一視角又切換了。右下角的視屏裏,出現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
範雲汐的臉色猛然凝住,腦海中不斷回蕩一個聲音“是他!那個吟誦《辛棄疾詞集》的少年就是他”。
這個少年的膚色略微泛黑,麵容也顯得非常平凡,一點也不帥。
但範雲汐隻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深深迷住了。
他的眼睛是那麽的堅毅、明亮,宛如黑暗中的燈塔。
他的笑容是那麽的溫雅、隨和,宛如偶然蒞臨世間的謫仙。
僅在這一瞬,範雲汐便做了決定,一定要去找這個男子。縱然視頻裏的他,和她幻想中的他完全不一樣,少年變成了成年男子,而且不高、不帥、似乎還不怎麽有錢,這些都無關緊要。
範雲汐隻知道,就當是自己發瘋也好,一定要走到他麵前,問他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在哪”。
範雲汐再也沒有玩推箱子的閑心。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裏的男子,直到這正常比賽結束,雖然整個戰爭過程出現過幾次懸念,但天外妙音戰隊依舊以壓倒性的力量擊敗了血蝴蝶戰隊,進軍十六強。
畫麵切換,接下來是解說們的相互閑聊、打發時間、等待下一場比賽的展開。
範雲汐記住了天外妙音戰隊,也記住了那個男子的遊戲昵稱,異鄉夢聲。
她見賽程表裏,今天已經沒有天外妙音戰隊的比賽,便毫不猶豫關掉直播界麵,進而上網查詢這一場全網聯賽的具體地點。
這一查,範雲汐立刻激動起來。因為這場電競比賽的賽場就在弭城的藍夢電競館,而範雲汐大學畢業之後,就直接留在弭城市區工作。換言之,範雲汐現在的租房就在弭城,雖然弭城很大,她的住處離藍夢電競館也有不短的一段距離,但她隻需要打個車,最多兩個小時,便能見到那個夢裏的少年。
範雲汐的呼吸變得急促,一向思路清晰的大腦,在此刻完全短路,變成了一鍋漿糊。
她靜坐了好久,終於回過神。
——不對,就算我知道怎麽去找他,也不能這麽貿然前去,必須做好許多事前準備。而且我不能表現得太過焦躁,甚至不用今天就急著去,不然就太不像女孩子了。
範雲汐凝著眉梢思索,決定先買一套檔次稍高的化妝品,再買一身漂亮的衣服。
女孩去見夢中的男孩,當然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範雲汐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認真打扮過自己。一半原因是她不願把太多的錢花在化妝品與衣物這種好看卻不實用的東西上,她經曆過貧窮時代,知道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縱然她現在有能力過得更好了,也很少鋪張浪費,花不必要的錢;另一半原因是,女孩子打扮自己,當然是為了給人看,尤其是給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看,而她活了二十多年,也的確沒遇到能讓自己滿心歡喜的男孩子。
雖然範雲汐的左臉上有一條淡淡的傷疤,但傷疤本身已經很難影響到她的美麗。縱然她經常素麵朝天,便也美麗無比。而今天,一套兩千多塊的化妝品,完全掩蓋了她的傷疤,把她的美麗點綴得淋漓盡致。
範雲汐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心裏十分滿意,認為那個不知名的少年看了她也一定欣喜無比。
衣服的話,範雲汐覺得裙子更好。五一過後,氣候本就逐漸升溫,穿裙子既舒服又好看,所以她又下血本,買了一條八百多塊的雪白色吊帶裙。
換上漂亮的裙子,範雲汐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童話裏,美麗又迷人的公主。
——然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總覺得哪裏不對,是我忽略了什麽嗎?
範雲汐蹙著眉思索,而時間便在她的反複斟酌中,漸漸走過了。
天已經黑透,範雲汐今天不能去找那個少年,便按捺心緒,早早睡覺,想著明天再做打算。
而在她睡前,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忽略了什麽。
無論誰,忽然被一個陌生人找到,然後又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會讓人覺得這個人已經瘋了吧。
範雲汐敢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瘋,但她又不想被別人視作瘋子,所以必須想一個合理的、接近那個少年的辦法。
範雲汐想著,腦子裏便有了主意。
既然那個少年是打《銀河航線》全網聯賽的選手,那麽自己宣稱是他的粉絲,不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上前獻花與擁抱了嗎?
範雲汐感覺自己聰明極了,所以她的心情非常愉快,很快就睡著了。
***
時間稍稍回退一點。
弭城,苦瓜縣,某偏遠小鎮。
天外妙音戰隊和血蝴蝶戰隊的對抗賽正如火如荼進行。
一棟陳舊的老房子裏,女孩把兩隻小凳子疊在一起,便成了高凳子,再抽一隻小凳子坐在高凳子前,便可以寫作業了。
女孩用紅撲撲的手,捏著粗糙不已的鉛筆,盯著數學練習冊快速寫題。
她已經小學六年級了,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普通的練習題已經難不倒她,因而她總是能在寫作業時,還順便做其他事情,比如看電視。
弭城地界有一個電競頻道,隻要裝上機頂盒的家庭,都能在電視機裏收到這個頻道。
女孩沒玩過電競遊戲,但她卻很喜歡看別人玩,尤其是遊戲解說慷慨激昂地激情講解、台下觀眾又熱烈歡呼之時,她也無端感到高興。
她覺得,坐在電腦前,僅憑雙手便讓無數觀眾歡呼雀躍的比賽選手們,都是來自遙遠天際的神奇存在。
他們像雲外雲、天外天的戰士。
今天女孩也一樣,坐在電視機前,一邊寫題,一邊看電視。
隔房傳來急促的切菜聲,女孩的母親正在忙著做飯。
女孩聞到了臘肉的香味,忍不住詢問道:“母親,今天是什麽節日嗎?為什麽要煮臘肉?”
隔房裏傳來母親溫婉的聲音,她含笑道:“小雪,你爸今天要回來。以後他就在家裏,不出去了。”
小雪就是蘇小月的妹妹蘇小雪。
蘇小雪的記憶裏,父親的形象非常模糊,因為她每年隻能見父親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而別。
但她記得父親的好,他每次回家都會帶很多零食,並且把她捧得高高的,說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說:“帝都的雪非常美麗,就像我們家小雪一樣。”
所以雪到底是什麽樣子?是像電視裏一樣,白白的、軟軟的、漫天飄飛,還是說,雪就是人,人就是雪?
自然書上,清清楚楚寫著,雪就是雨的另一種形態,而雨又是水的形態之一。所以雪就是水變的。
這個道理很好理解,但蘇小雪總歸沒見過真正的雪。
蘇小雪聽到父親要回來了,便忍不住問道:“那姐姐什麽時候回來?”
除了過年的時候,一家人的確很少吃團圓飯。而去年過年,父親回來了,姐姐卻沒回來,聽父親說,她和她的一個同學走了。
所以姐姐以後還回來嗎?
蘇小雪不知道,所以要問。
母親溫和說道:“姐姐很快也回家了。所以你在家裏要乖乖的,別等姐姐一回家,又指責你不聽話。”
蘇小雪開心笑道:“等姐姐回來,我給她講題。”
她繼續寫作業,不經意間抬眼,看到了電視機。
“姐姐!母親,你快看,姐姐在電視裏!”
蘇小雪的的確確看清楚了,電視屏幕的右下角,那個戴著耳機,正專心打比賽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姐姐蘇小月。
隔房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早已年老色衰的婦女急匆匆跑了出來。
蘇小雪指著電視機,兩眼滿是星星,開心叫道:“母親,姐姐在打電競比賽,她成了最了不起的戰士!”
婦女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安靜地盯著電視機。
蘇小雪問:“母親,你怎麽了?”
婦女搖頭道:“小雪,你姐姐不是戰士,真正的戰士是戍守邊關,保衛國土的那群英勇的小夥子。”
蘇小雪忍不住問道:“那姐姐是什麽?”
婦女露出慈祥的笑容,抬手揉了揉蘇小雪的腦袋,回答道:“姐姐和你一樣,也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