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凝視
次日上午,冗長沉悶的開學典禮結束之後,全校學生有了短暫的自由活動時間。
範雲汐不活動,而是安靜坐在座位上預習初二新增的物理學科。
元成輯早自習時就把自己買好的花和桌子偷偷塞進她的課桌抽屜,可是她學習太過認真,直到現在都沒有發現。
元成輯盯著她,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便是等到今天晚自習下課,她也未必能發現抽屜裏的東西。因為她的課本並沒有放在抽屜裏,而是整整齊齊疊在課桌的左上角。
在不用打開抽屜拿書的情況下,似乎也沒多少學生會沒事開抽屜玩。
元成輯坐不住了,便暗示道:“雲汐,你有沒有聞到比較特殊的氣味。”
他昨天買了一束紫色鬱金香,足足二十支,花了他一百多塊。而鬱金香散發一種極其淺淡的幽香,令人心曠神怡,隻不過人需要留意一點才能聞到。
範雲汐疑惑地盯著元成輯,好半晌之後才搖頭道:“我沒聞到特殊的氣味,如果有的話,就是你今天用了佳潔士草本牙膏刷牙。對了,你可以叫我全名,或者小範,或者小汐,但不要直接叫我雲汐,這樣聽起來很怪,因為除了我的父親,沒人會這麽叫我。”
元成輯思索道:“還是雲汐好聽一點。你想啊,大海因天體引力而產生的周期性運作被稱為潮汐。那麽雲汐就是白茫茫的雲海,聚散漂浮時的各種變化,感覺也很不錯。”
範雲汐驚訝道:“你居然知道潮汐?而且還能想出這麽有趣的比喻?”
元成輯幹笑著撓頭。
範雲汐繼續道:“不過還是算了,不同的稱呼,代表著不同的關係,我可不希望其他同學誤會。”
元成輯發現自己很不會聊天,這麽好的一個話題,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後文。於是他隻能繼續幹笑,笑著笑著就往了花和鐲子的問題。
當天午休,範雲汐沒回宿舍休息,而是在教室看完書之後,趴在課桌上小憩。
她睡覺時,麵容安詳,呼吸平順,像極了精致的布娃娃。
元成輯覺得她很可愛,甚至有種悄悄往她臉上親上一口的衝動。
他沒行動,反倒是另一個人行動了起來。
教室前排的一個男生徑直走了過來,他盯著範雲汐看了片刻,便抬起手想捏她的臉。
元成輯在這個班讀了一年,卻不能認全班上的同學,不過他剛好認識這個人,正是米依依的男朋友華誌昂。
元成輯的記憶中,華誌昂和米依依是一丘之貉,兩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總能把無辜的學生欺負得體無完膚,卻又能仗著強大的家庭背景,從不遭人報複,連學校的老師領導也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華誌昂這會走來,明顯是沒安好心。
元成輯靜坐著,眼見著華誌昂就要捏到範雲汐的臉。他忽然有了莫大的怒氣,猛地抬手,扼住華誌昂的手腕,強行製止他的下一步舉動。
華誌昂盯著元成輯,厲聲道:“你幹什麽?”
元成輯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有女朋友的人。”
華誌昂道:“這好像不關你的事。”
元成輯看到教室門口有人,恰好是米依依領著她的一眾姐妹來教室了。他默不作聲地指向教室門口,華誌昂循著他的手指看去,當即變得老實起來。
他一句話也沒說,安靜回了自己的座位。
元成輯心裏輕輕鬆出一口氣,忍不住反複捏動早已遍布冷汗的兩隻手。
若在平時,他絕對不願得罪華誌昂,畢竟沒人知道這混蛋會做出什麽事情來。隻不過今天的情況不一樣,如果一個男生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瞧上的姑娘被人輕薄,這個男生就太窩囊了。
下午下課之後,班上的同學都三三兩兩離去,準備吃晚餐,元成輯則準備多等一會,等範雲汐要走的時候,邀請她一起吃飯。
然而範雲汐還沒走,華誌昂又找來了。
這次他連一句話也沒說,抬手便想扇元成輯的巴掌。
元成輯的個子小,卻不代表他打架弱。他的身子很矯健,側身便避開華誌昂的巴掌,同時反手扣住華誌昂的右臂,企圖強行製住華誌昂。
華誌昂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嘴裏大罵著,抬腿就反踢元成輯的褲襠。
元成輯不懷疑,如果這一腳真的結結實實命中,自己也就不用再打範雲汐的主意了。
於是他毫不猶豫避開,華誌昂便一腳踢到了範雲汐的課桌。
元成輯的反應很快,在課桌即將倒下之時,一把將仍處於呆滯狀態的範雲汐拉開。
課桌重重砸在地上,書本散落一地,抽屜裏的花和鐲子也都滑了出來。
一束鬱金香被砸爛不少,但好在鐲子並沒有碎。
元成輯心裏輕輕鬆了一口氣,正想蹲下身扶起課桌,華誌昂便又大吼著打了過來。
元成輯能感覺到,華誌昂就是一條瘋狗。他這樣胡亂揮動拳腳,難保不無傷範雲汐。
元成輯心中來了怒氣,順手將範雲汐推一邊,飛身一腳便踢向華誌昂的胸膛。
兩個人在教室最後麵的空地纏打。
元成輯挨了好幾拳,鼻子被打腫了,還在流血。
華誌昂當然也不好過,他的手臂浮出了好幾塊淤青,全都是元成輯的拳頭打出來了。
兩人沒完沒了地纏打,直到某一刻,元成輯一拳打到華誌昂的胸膛。這一拳很用力,打出了沉悶卻綿長的撞響聲。
華誌昂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額上滲出大量冷汗,顯然是痛得不輕。
他嘴裏說著狠話,卻沒再繼續動手,而是怒氣衝衝地走了。
元成輯揉了揉酸痛不已的鼻子,又擦去鼻孔的鼻血,這才對範雲汐笑道:“華誌昂就是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剛才有沒有嚇到你?”
範雲汐搖頭道:“你不用擔心我,我不可能被這種打架場麵嚇到,因為我父母打架的時候可比你們凶的多。你的鼻子好像腫了,需要擦點藥。”
元成輯撓頭幹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便俯下身扶起課桌,收拾地上的書本。
範雲汐撿起地上那束被砸爛的鬱金香,疑惑道:“你上午時詢問我的奇特氣味,就是鬱金香的香味?”
元成輯紅著臉點頭。
範雲汐問:“為什麽送花給我?還有這個鐲子,好像還是銀質的。”
元成輯不假思索回答道:“男生送女生禮物,好像隻有一個理由。”
範雲汐把鬱金香和鐲子上沾的灰都拍掉,將它們雙手托在手心,遞到元成輯的麵前。她微笑著搖頭道:“不可以的。”
元成輯問:“為什麽不可以。”
範雲汐莞爾道:“因為我們都是學生啊。”
元成輯隻能沉默。
這個回複的確簡單而中肯,無法抨擊。因為他們是學生,學生不能談戀愛,所以不可以。
當送出去的禮物又回到自己手裏是什麽感覺?
元成輯以前不知道,現在卻完全體會到了。
酸酸澀澀的,好像塞了一嘴的楊梅。
元成輯接過花和鐲子,腦中氣血上湧,一時間竟有直接把它們丟進垃圾桶的衝動。不過他一想到這些東西花了他一半的生活費,便又忍住了。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心疼錢,所以要把鬱金香和鐲子都當寶貝一樣供著。
然而事實卻是,他知道的,無論自己心裏怎樣不舒服,都一定不能做這麽衝動的事情,不然就真的沒機會了。
元成輯努力壓著情緒,捏著腫脹的鼻子勉強笑道:“我們至少還是同桌,做個朋友總沒問題吧?”
範雲汐甜笑道:“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
元成輯道:“朋友的話,一起吃頓飯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範雲汐愉快而大方地回答道:“豈止是沒問題。看你打架那麽英勇的份上,哪怕是你要我請你吃飯,我也答應。”
和美麗的同桌一起吃飯是什麽感覺?
似乎很愉快。無論誰抬眼就能看到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都不會覺得不愉快。
元成輯也感覺很愉快,愉快到幾乎忘了被婉言拒絕的不快。
所以哪怕範雲汐比較吝嗇,隻請他吃了一頓食堂的大鍋飯,他也胃口大開,連續添了兩次飯。
範雲汐問:“剛才那個男生為什麽要打你?”
元成輯不以為意道:“我都說了,他是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瘋狗咬人,似乎是不需要理由的。”
範雲汐問:“萬一他以後還找你麻煩該怎麽辦?我可記得,他之前說過,這事和你沒完。”
——對哦,華誌昂吃了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最遲今天晚自習下課,他一定會叫人來圍毆我。
元成輯也開始考慮怎麽應付華誌昂的問題。
元成輯在學校,也屬於較為孤立的那一類學生。他和其他無惡不作的壞學生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學習成績差到連最優秀的老師日夜授課也無法提升。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成績和其他壞學生一樣差,所以他也變成了壞學生。壞學生隻喜歡欺負好學生,所以從不欺負他。
元成輯並沒有自己的關係網,家境也平庸,沒用強大的背景後台支撐。
華誌昂再來找元成輯麻煩,元成輯便很可能隻能被動挨打。
不過幸好元成輯並非沒有半點依靠。
他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好朋友,名字叫舒博。
他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便經常玩在一起,彼此之間也算有一分幹淨的友誼。
隻不過上初中之後,舒博的變化非常大。他不再老實,開始拉幫結派,成了學校裏的“大哥”之一。
元成輯曾親眼看到舒博把一個男生打得鼻青臉腫,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和舒博不再是兒時的玩伴,他們之間有了微渺的地位差異。
畢竟舒博的家境非常雄厚,家裏的一輛豪車便足夠其他平民奮鬥一輩子,而元成輯的家庭隻夠管他吃飽。
元成輯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下意識疏遠舒博。一年後的今天,他們的關係已經變得和陌生人差不多。
元成輯覺得自己在遇到麻煩的時候才想到舒博,是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可是他除了找舒博幫忙,似乎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晚餐過後,元成輯再次勸說範雲汐,叫她早點搬出145寢室。
範雲汐隻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元成輯去了舒博的班級,在一群人高馬大的男生的簇擁中心,找到了舒博。
舒博的確今非昔比,一身名牌著裝便值好幾千塊,而他手腕上套著的手表,也是金光閃閃,價值不菲。
他靜站著不動,便鶴立雞群,燁然若神人。
元成輯越發感覺自卑,也越發不確定舒博願不願意幫自己。
他硬著頭皮走到舒博麵前,強笑著打招呼。
舒博盯著他,臉色先是平靜,爾後變得開懷,很是會心地笑道:“成輯,你是不是又淘到什麽好歌要和我分享?”
元成輯並不喜歡聽歌。以前他經常淘歌,為的不是給自己聽,而是分享給舒博聽。因為舒博喜歡聽歌,元成輯隻有多聽歌、多淘歌,才有共同話題和舒博說。
元成輯瞧著舒博開心的樣子,很是羞愧地搖了搖頭。
他不是來分享歌曲的,而是來找舒博幫忙的。
元成輯懷揣忐忑之心,把自己遇到的麻煩全都告訴了舒博。
舒博聽完之後,很隨意地笑道:“我也聽說過,你們三班的華誌昂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卻是沒想到,一向不喜歡動手的你,反而有膽量打他。”
元成輯沉默。
舒博又問:“就為了那個叫範雲汐的女生?”
元成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舒博很爽快地點頭道:“沒問題。如果今晚華誌昂敢帶人來找你麻煩,你就叫他去樓下的沙地操場,我幫你收拾他。”
——他這麽爽快就答應幫忙了?莫非他沒察覺到,我一直有意在疏遠他?
元成輯心裏有疑惑,好在他並沒有傻到自己把這個疑惑問出來。
晚自習結束後,華誌昂果真叫人來找麻煩了。
元成輯暗自數過,堵在教室門口的男生,大概有十個。如果他們每人都打他一拳,他就可以去醫院住上好幾天了。
雖然元成輯已經確定舒博願意幫自己,但眼下自己一個人麵對這麽多高高壯壯的男生,心裏難免恐慌。
於是他說話變得結巴,連走路都略微顫抖。
華誌昂指著元成輯的鼻子大罵道:“你他媽的,白天的時候不是很拽嗎?你再拽一個給老子看看!”
元成輯想著範雲汐就在身後盯著自己,哪怕心裏慌亂,嘴上也不能服軟。他硬著頭皮,用更凶的語氣罵道:“本人才不屑和不忠不孝、天打雷劈、色迷心竅、恬不知恥、衣冠禽獸、丟人現眼的王八蛋較勁。”
元成輯敢發誓,這絕對是自己說過的、最有文采的一句話。他罵完這段話之後,才發現自己居然還知道這麽多成語。
華誌昂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元成輯死到臨頭還敢說這樣的話。他反應過來,當即便抬手扇元成輯巴掌。
元成輯很敏捷,身子向後一跳就躲過了。
元成輯見華誌昂還要追擊,立刻吼道:“要打架是嗎?沒問題,我們換一個寬闊點的地方慢慢打?”
華誌昂像是沒聽到元成輯的話,追上來就打。
元成輯抬手招架,可是華誌昂身後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
元成輯很快被一群男生淹沒,在人堆中挨打。
——失策失策!舒博叫我把他們帶去沙地操場,可是他們又不是我的兒子,怎麽可能聽我的話?
元成輯感覺自己腦袋至少挨了十拳,有的拳頭打在臉上,有的打在後頸,有的就打在天靈蓋上。
他的整個大腦已經麻木,忘了痛,也忘了思考。
他不知道這頓毒打持續了多久,直到背上傳來軟綿綿的觸感,他才恍惚回過神來。
這一刻,他的心中跳躍出無盡的怒火。
因為被打倒在他背上的人居然是範雲汐。
華誌昂真的是一條瘋狗,瘋狗咬起人來,往往不需要理由。和這件事沒有半點關係的範雲汐,居然也挨了打。
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這群混蛋怎麽下得去手啊!
元成輯盯著範雲汐眉頭緊蹙,痛苦卻低沉的吃痛呻吟,憑借心中一抔怒火,猛地拔地而起,發瘋了一般撲向華誌昂。
他已顧不得其他人的毆打,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便是不計一切代價,把眼前這個人模狗樣的混蛋打趴下。
元成輯把華誌昂按在地上,身後有人拉扯他,還有人對他拳打腳踢,他全都置之不顧。
元成輯看到華誌昂的臉上全是血,似乎都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他覺得大快人心,下午的“鼻血之仇”終於得報。
隻不過報這個仇的代價相當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背上挨了多少拳、多少腳。強烈的麻木感從後背一直蔓延到全身,仿佛體內力量都已被抽空,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他累了,這會隻想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最好是能睡上一覺。
所以他真的就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一個冷漠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兄弟們,給我往死裏打,打出任何問題都由我負責!”
元成輯猛然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舒博。他明顯是在沙地操場等了很久而沒見到人,便察覺到異常,來教室裏查看情況了。
舒博身後的一群人衝進教室,對著華誌昂那群人一頓毒打。
元成輯仿佛置身古代戰場,金戈鐵馬、刀劍鳴響,但他的心卻異常寧靜,因為舒博正凝視他的雙眼也如鏡湖一般寧靜。
似乎他那雙古井無波的雙眼,本身便擁有使人心神寧靜的力量。
但很快的,元成輯的心緒不再那麽寧靜,因為他發現舒博凝視的人好像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範雲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