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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風雨

  緒城市區,六百米呈飽和環狀的賽馬場上,數名勁裝騎手手持韁繩,飛馳而過。


  賽場外,歡呼聲此起彼伏,似乎不少人已經預見六號馬“飛星奪月”的奪冠。而它的奪冠意味著無數人的一夜暴富與傾家蕩產。


  這是賽馬的角逐,也是無數賭徒們最後的瘋狂。


  有人在觀眾席外狂笑哽咽至死,也有人悲傷狂嚎心肌梗塞至死,但更多的賭徒死在數十米高樓的樓下。


  賭馬有時候就賭命。賭徒們的命和奔跑的賽馬係在一起。


  遊萬金也是賭徒,比賽馬場外任何一個賭徒都要瘋狂得多的賭徒。隻不過他現在不再賭命,從他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戰勝賭王盟上一任龍頭俞宏旭起,他就再沒有和任何人賭過命——至少在緒城範圍內,沒有有資格讓他賭命。


  這小小的賽馬場也一樣。縱然每一場賽馬關乎十數億的資金流動,對他而言卻和普通人的一頓火鍋錢沒太大區別。


  觀眾席上方的包間裏,遊萬金身著寬鬆的白色長袍,坐在仿佛鑲金的柔軟轉椅上,一手按著扶手,另一手則端著圓潤的紅酒杯,饒有興致地盯著透明的玻璃窗外。


  他看的不是賽場上奔跑的賽馬,而是賽場外,賭徒們的狂呼。


  人總歸比馬好看,尤其是人在喜極或悲極之時,總能做出一些戲劇性極強的事情,使人捧腹大笑。


  遊萬金並不愛喝酒,或者說他根本不會喝酒。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卻是一大黑幫的龍頭老大,這本身便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遊萬金的臉部幾乎完全破碎,遍布猙獰的傷疤,其中最長的一條傷疤,從右眼眼角一直蔓延到左邊嘴角,宛如一條鮮活的蜈蚣。他是一個看上去宛如殘廢的中年男人,卻又有著翻手覆手間決定無數賭徒生死的力量。


  遊萬金又喝了一口澳大利亞紅酒,他的眼睛變得有些迷離,像是醉了。


  他打了一個酒嗝,反手往身後一抓,便抓到一個美麗而飽滿的女人。


  唐靜舒一直侍奉在他身側。


  他把她當做柔軟的枕頭抑或是被蓋,他需要她的時候,便一定將她捏在手裏。


  關於鬱子岩的事情,他早有耳聞。他也知道,唐靜舒接近他,必定懷揣邪惡的意圖。但他並不在意這些。因為他知道,無論唐靜舒暗中做什麽手腳,都如同蜉蝣撼大樹一般可笑。


  他敢把自己的後背完全暴露在她眼前,絲毫不害怕突兀襲來的短刀或匕首,便是最好的證據。


  唐靜舒紅著臉,溫柔地靠在他的懷裏,溫言細語說道:“萬金,錢霄漢昨天打電話找過你,說是弭城的格局有了新的變化,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遊萬金淡淡說道:“這事我知道。巨鼎門的錢霄漢一向剛愎自用、目空一物,卻忽然請我幫忙,你不覺得有問題?”


  唐靜舒問:“有什麽問題?”


  遊萬金道:“如果我沒猜錯,錢霄漢忽然坐臥不安,與蟄城的槍神社有關。槍神社的勢力網太過強大,早已遍布蟄、緒、弭三城,尤其是弭城,槍火生意早已被他們壟斷。現在的弭城,明麵上的霸主像巨鼎門,實際上早已被槍神社抓住命脈。錢霄漢無非就是想找我聯手對付槍神社。”


  唐靜舒道:“蟄城槍神社常年經營槍火,早已富可敵國。以巨鼎門的力量,絕對沒辦法和它抗衡。”


  遊萬金似笑非笑道:“但如果我和錢霄漢聯手,就有可能打敗槍神社,從驚人的槍火利潤中分走一杯羹。”


  唐靜舒保持溫柔而迷人的笑容,像粘人的小貓咪靠著遊萬金,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遊萬金捏著她的臉,目光幽深地說道:“坐享其成總歸比用命去拚強得多。錢霄漢要對槍神社出手,那就讓他們去鬥,最好能把霓城肖家也牽扯進去。這趟水越洶湧混亂越好,成功的賭徒總是能在撲朔迷離的賭局中找到買到必勝的籌碼,就像這場賽馬一樣。”


  場外傳來震天動地的驚叫聲,賽馬場上一馬當先、勢如破竹的“飛星奪月”在最後衝刺階段體力不濟,被身後的三號馬“荒漠旋風”一舉反超。


  這場賽馬又爆了冷門,有人狂歡有人憂。


  ***

  霓城市區,爬滿鏽跡的鐵門外,肖寒承捧著一盒茶葉,恭恭敬敬候著。而肖元在鐵門裏的菜園邊上翻土,施肥。


  在肖家,肖元的子女的地位甚至不如肖元的三個結義兄弟。禹自強、楊浩展、杜昌翊都可以隨意進出這扇鐵門,但作為肖家大公子肖寒承卻沒有這個資格。


  他在門外站了很久,直到肖元把整個菜園打理好,終於有身著漢服的靚麗姑娘出來傳喚。她笑語嫣然道:“大少爺,老爺叫你把東西交給我就行了。”


  肖寒承皺眉道:“你替我轉告父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說。”


  小姑娘踮著腳輕快地跑回菜園,沒一會又跑出來,抿著嘴搖頭道:“老爺說了,你若有事就直接去找禹二爺。”


  肖寒承安靜站著,目光穿過鐵門,看到了菜園邊上正張手舒展筋骨的老人。他的目光有一瞬變得冷漠,自然垂下的雙臂也已捏緊成拳。僅片刻,他目中的冷意散去,捏緊的雙拳也緩緩鬆開。


  他點頭道:“好的,請你們照顧好父親。”


  一座外觀古樸,內部裝修陳設去鍍金鑲玉的大豪宅裏。


  肖寒承一遍又一遍地把玩著手中的信紙。這封信是唐靜舒寫的,然後托人送到他的手上。信紙上的內容他看了三遍以上,每一遍都看得他熱血沸騰。


  賭王盟是一個主要經營賭博業的黑幫,裏麵的黑幕深不見底,其中牽扯到的利益網更是蔓延到政府層次。


  它能多年屹立不倒,一方麵靠的它獨特的地位,另一方麵則是靠的遊萬金強大手腕。或者說,遊萬金本身就是疏通黑白兩道關係網的樞紐,隻要他還活著,緒城地界內,沒人敢打賭王盟的主意。


  當然,緒城也並不缺乏一些妄圖另辟蹊徑擊垮賭王盟的黑幫頭目。他們專門請身手了得的殺手去暗殺遊萬金,其中不缺乏一些來自歐美的強大殺手。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成功,因為遊萬金身邊永遠守著兩個人。


  他們分別叫莫哭和莫笑,是一對名字非常奇怪的雙胞胎。傳聞中這對兄弟的武力早已超越人類本身的極限,曾經有百發百中的狙擊手在百米外的高樓狙擊遊萬金,可是銳利的子彈穿破玻璃之後,在距離遊萬金的腦門不到半米遠的距離,被莫哭兩指夾住。


  能徒手夾子彈的人,無疑超越常人的認知。然而弟弟莫笑比莫哭更強,他把子彈放在手心,拇指一彈,子彈便劃出破風聲,原路返回,精準無誤地擊穿狙擊手的腦袋。


  隻要這一對兄弟還活著,就絕對沒人能動遊萬金一根手指頭,當然也別想覬覦賭王盟的驚人利益。


  肖寒承收到的這封信,清清楚楚寫著擊殺遊萬金的辦法。而且肖寒承專門遣人查過,實際情況和信上的內容完全一致。換言之,這個辦法的可行性非常高。


  隻要他能成功擊殺遊萬金,再提拔一個傀儡上去代管賭王盟,肖家就將同時成為霓城與緒城的地下霸主。


  肖寒承去找肖元,為的就是說這件事。為此他還專門把自己都舍不得喝一盒普洱茶送了出去。


  隻可惜他連和肖元麵對麵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肖寒承的心裏不可能不怨。隻不過他怨懟過後,嘴角又扯動出冷漠的笑容。


  肖家三兄妹中,他是長兄,二妹肖夢兮,三妹肖淺裳。


  肖淺裳年紀還小,而且她追求的是愛情與浪漫,絲毫不貪圖肖家的家業。因而肖寒承一向對她很好,真正地將她視為親妹妹——一個不會觸及他的利益,並且偶爾能幫他一點小忙的妹妹,的確很好。


  肖夢兮就不一樣。她有自己的勢力,而且日漸壯大,早已達到足以和肖寒承分庭抗禮的地步。不止如此,肖元的結義兄弟楊浩展還和肖夢兮走得非常親近,最可怕的是,杜昌翊死後,他曾訓練的那群強大殺手,大部分也歸到了她的旗下。


  肖寒承隱隱意識到,如果正麵碰撞,他有可能不是肖夢兮的對手。


  在肖家,肖元從不重男輕女。肖寒承也從未得到肖家繼承人的身份。


  他和肖夢兮免不了一番爭鬥,而這爭鬥的結果很可能是手足相殘,二者不可同存。


  肖寒承下了決定,自己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隻要他能擊敗遊萬金和賭王盟,到時候肖元會認可他,肖夢兮也無力再和他爭鬥。


  於是他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唐靜舒回信。他同樣用信紙手寫了一段內容,將它裝訂好,遣自己信得過的人去送信。


  而他回信的內容是:唐靜舒小姐,你說的事情非常讓我心動,隻不過我並不是肖家的主人,並不能調動整個肖家的勢力。如果你對這個計劃勢在必行,我個人願意助你一臂之力。但是在這之前,我想我有必要看一下你的誠意。


  ***

  肖元的住所,古香古色的木房裏,禹自強和肖元相對而坐。


  肖寒承來之前,禹自強就在這裏。肖元不想見肖寒承,禹自強也一樣。他們都了解肖寒承的心性,他若說有事,十有八九牽扯到霓城乃至是周遭數個大城市的地下格局。因為他一向不是愛說話的人。


  而現在肖元和禹自強都不關注其他城市的事情,他們隻關注肖淺裳和夏秦的事情。無論肖寒承想說什麽、想做什麽,他們都不在意。畢竟就算肖寒承做出天大的事情,也動搖不了肖家的根基。


  肖淺裳和夏秦的事情就不一樣。


  肖元和禹自強都知道,肖家和槍神社的戰鬥並沒有真正結束。劉俊提出休戰,絕對不是想和肖家結秦晉之好。他們都知道,劉俊是一頭猛虎,世上沒有任何人能真正馴服這頭猛虎,他表麵上的服軟,隻不過是以退為進,想用聯姻的方式,從內部擊垮整個肖家。


  他們都在斟酌,要怎樣處理這場聯姻。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場聯姻絕不是點頭或搖頭這麽簡單。畢竟在電話裏,劉俊親口透露過,他願意用“追魂”與“奪命”做聘禮,為的僅僅是娶走肖元的小女兒。


  以肖家現在的力量,想和槍神社以及沈氏集團正麵戰鬥,還是太過勉強。前幾次,他們能避開劉俊的大規模進攻,依靠的是仇世仿若先知的能力。


  然而仇世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他總歸有計算失誤的時候,他的失誤有可能對肖家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而且他並不是肖家的人,他並沒有義務一直幫著肖家。


  這一點,肖元和禹自強都無比清楚。所以槍神社的難題還是得靠他們自己解決。


  肖淺裳知否嫁給夏秦?嫁給夏秦之後又該幹什麽?

  這是數天裏肖元和禹自強共同思考的問題。


  隻是他們一直得不出一致的結論。畢竟肖元更多時候像肖淺裳的叔叔,禹自強才像她的父親。


  肖元認為,他完全可以和劉俊出同一張牌,劉俊想借這場聯姻從內部破壞肖家,他也可以。


  禹自強卻不這麽認為。他覺得,無論肖淺裳嫁不嫁給夏秦,都該由她自己決定。


  沒人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


  禹自強也一樣。


  為此他專門找肖淺裳談過心,詢問她對夏秦的看法。


  平心而論,夏秦給禹自強的印象很不錯。雖然他敗在夏秦手上,卻沒有太過沉重的屈辱感,反而感覺夏秦是一個非常可靠、且有底線的人。


  畢竟在那時,換了任何人,都絕對不會放禹自強和肖淺裳走,但夏秦這麽做了。


  或者說,這世上也隻有夏秦做得出這種事情。


  如果肖淺裳也心儀夏秦,願意嫁給他,禹自強便不會反對。


  然而肖淺裳的反對態度非常激烈。她甚至質問道:“禹叔,當初父親要把我嫁給沈星夜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你說就算我的父親要綁架我,你也不會。你現在居然叫我嫁給那個臉上有三道疤,看上去就嚇人的夏秦?”


  禹自強隻能苦笑。既然肖淺裳不願意,他就不會逼她。甚至於,他為了肖淺裳和肖元起過正麵衝突。


  肖家結義四兄弟中,也隻有性情剛烈的禹自強能對著肖元大吼大叫。


  原本這件事基本作罷,但近期肖淺裳的態度有了轉變。她似乎不那麽討厭夏秦了。有的時候,她還會對禹自強講一些她和夏秦組隊玩遊戲的事情。


  禹自強聽不懂遊戲,卻能從她的話中聽出些許心意。似乎她漸漸對夏秦有了好感。


  這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消息。


  禹自強順勢問道:“淺裳,如果你想嫁給夏秦,隨時都可以點頭。”


  然後肖淺裳真的甜笑著點了頭。


  禹自強盯著她看了好久,問:“淺裳,你真的想好了?”


  肖淺裳道:“禹叔,我知道你疼我,但你不能保護我一輩子啊。我總得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夏秦就非常可靠。”


  禹自強看出來,她的甜美笑容中藏著濃濃的悲傷。所以她做的這個決定也是非常悲傷的決定。


  禹自強沒問她“是不是仇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之類的問題。


  年輕人的事情,他也的確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詢問。


  禹自強再三詢問,肖淺裳再三點頭之後,這件事終於落實。


  當然,這隻是肖家內部落實,肖淺裳答應嫁給夏秦的事情,肖元還沒告訴劉俊。


  肖元和禹自強今天商量的便是,如果答應這樁婚事,就必須讓劉俊交出“追魂”與“奪命”兩把槍,以表他的誠意——雖然他們彼此都知道,誠意這種東西都是裝出來的,但明麵上總歸需要麵子。


  既然是男婚女嫁,劉俊要給聘禮,肖家當然也要給嫁妝。


  肖元決定把霓城迪縣的地下市場全部交給槍神社。


  這樁買賣看上去肖家吃虧到了極點,畢竟一個縣的資金流動遠比兩把沒用的手槍有用得多。


  但實際上,周遭各個大城市的黑幫集團都知道,“追魂”與“奪命”本身便代表著一種權威,那是“槍的世界”的絕對權威。


  如果這兩把槍落到肖元手中,便能發揮很奇特的妙用,至少夠他征服雙數以上的中小型幫派。


  當天下午,肖元與劉俊通話,禹自強就在一旁聽著。


  肖元和劉俊一拍即合,把肖淺裳和夏秦的婚期定在十月初,也就是人人歡喜的國慶期間。


  ***

  蟄城邊郊,一望無垠的綠色草原上。


  夏秦推著輪椅,一邊走,一邊吸煙,嘴裏不時哼唱幾聲隻有他自己覺得不難聽的調子。


  天很藍,雲很白,草很綠,路很長,人的心情也很好。


  坐在輪椅上的劉俊像是雕像一般,頭顱微揚,一動不動盯著廣袤的藍天。若不是他的眼睛一直睜著,夏秦會誤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夏秦很喜歡現在的感覺。他推著劉俊,就仿佛推著早已過世的父親,盡了未盡的孝道。


  有的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和劉俊很像父子。


  他們在草原走著,很是安靜,很是祥和。


  興許他們都在享受這一刻的無言舒暢。


  隻不過供人享受的時光總是很短。


  劉俊忽然抬手指著天,沙啞道:“要下雨了。小夏,推我回去。”


  夏恬盯著萬裏蔚藍的天空,不解道:“劉叔,今天天氣這麽好,怎麽會下雨?”


  劉俊道:“風雨總是藏在蔚藍的天空後麵,就如同越是強大的殺手,越要從人的背後偷襲一樣。”


  夏秦怔住。


  劉俊繼續道:“先推我回去。”


  夏秦照著劉俊的話做。可是他們還沒走出草原,早一刻還明亮蔚藍的天空變得烏雲密布,風聲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淅瀝大雨忽如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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