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長街
沈星暮冷冷地盯著葉黎,一句話也不說。
葉黎的嘴臉輕輕扯動,半晌之後苦笑道:“好的,你等我半個小時,我洗個澡,再給老班長打個電話,就和你一起出門。”
他說著,摘下耳機,把整個收音裝置遞給沈星暮,便向淋浴室裏走。
沈星暮戴上耳機,安靜盯著葉黎的背影。直到他轉過身準備關門時,沈星暮的雙瞳猛地一收,沉聲道:“你說的對,我們先不著急去找徐成俊。你洗完澡就好好睡覺,監聽的事情交給我。”
他並不是因為看到葉黎略顯疲憊的背影才改口,而是因為另一個原因。
他冷靜了下來。
葉黎露出會心的笑容,重重點頭道:“好的。”
淋浴室的門已經關上,沈星暮卻還盯著那邊看了好一會。
驀然地,他嘴裏吐出悠長的歎息。
爾後他認真聽耳機裏的聲音。徐旺和小溪都不說話,他聽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隻能聽到他們正常活動產生的一些雜音。
沈星暮取下一個耳塞,隻用一隻耳朵監聽。他摸出手機,麵無表情撥通高哲羽的電話。
電話裏,高哲羽的聲音中滿是焦慮與愧疚。顯然是因為他沒看好夏恬,覺得自己對不起沈星暮。
沈星暮話音平靜地安慰道:“哲羽,這事不怪你,你不用自責,夏恬本就是這種讓人操心的女人。你也別再找她了,我知道她在哪裏。如果夏秦忽然找你詢問她,你就說她和我在一起就行了。”
高哲羽如釋重負地笑道:“星暮,夏恬在你身邊,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啊?前段時間,我給你打了至少三十個電話,沒一個能接通的。我還以為你和夏恬都出事了。”
高哲羽明顯沒聽懂沈星暮的話意。如果夏恬在沈星暮身邊,他又怎會說“這事不怪你”,“夏恬本就是這種讓人操心的女人”之類的話?
沈星暮沒有進一步解釋,而是沉聲說道:“我和夏恬都很好,這事不用你擔心。你在集團裏,多注意沈星夜和老爺子,如果你還有空閑時間,也可以幫我打聽一下槍神社和霓城肖家的信息。”
高哲羽信誓旦旦保證道:“星暮,這事你大可放心。我別的本事不強,但好在有一身查人、查事的本事。沈董和沈星夜的動向我時刻都注視著,至於槍神社和霓城肖家,我花點精力也能查出不少信息。”
沈星暮道:“那就麻煩你了。”
高哲羽不以為意道:“星暮,你什麽時候和我客氣起來了?”
沈星暮道:“以我們的關係,的確不用客氣。而我的客氣,隻是為了強調這些事的重要性。”
高哲羽道:“你這麽說我反而感覺輕鬆了不少。”
沈星暮道:“我還有問題想問你。”
高哲羽道:“你盡管問。”
沈星暮的神色一冷,淡淡說道:“你派的誰來送監聽器?”
高哲羽疑惑道:“我手下的一個打手,叫周泳航。怎麽了?莫非他有問題?”
沈星暮並不回答問題,反而繼續追問道:“他認識夏恬嗎?”
高哲羽道:“你走之後,我去探望過夏恬兩次,周泳航也在,他們見過麵,也有過簡單的問候。”
沈星暮問:“你弄的監聽器,一共有幾個收音裝置?”
高哲羽道:“好像是兩個吧。”
沈星暮心中的疑惑豁然開朗,然而他的臉色卻變得更冷。他淡漠道:“哲羽,我走之前,拜托你幫忙照看夏恬,是因為信任你。你去探望她的時候實在不該帶上外人。”
高哲羽立刻致歉道:“這是我的疏忽。”
沈星暮道:“好的,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掛了電話之後,沈星暮皺著眉思索起來。
他已經知道夏恬在這些天裏做了什麽。
夏恬能查到有關徐成俊的重要信息,並且被迫進入死亡遊戲,原因就在於監聽器。
毫無疑問,那個叫周泳航的打手早就被夏恬買通了。他來送監聽器的時候,特意留了一個收音裝置給夏恬。
這個監聽器的性能還不錯,可以多線監聽。在沈星暮和葉黎進行死亡遊戲之時,夏恬便悄悄來到沽縣的濱江路,並且通過收音裝置監聽徐旺和小溪的對話。
爾後她聽到了非常重要的線索,打算發信息告訴沈星暮,可惜那時她已經被迫進入死亡遊戲,信息沒能發全。
沈星暮沉吟著,再次抓起手機,撥打夏秦的電話。
他知道,善惡遊戲進行到現在,仇世和肖淺裳不可能沒有行動。但他還是懷揣一分僥幸,想從夏秦口中打聽肖淺裳的消息。
電話裏,夏秦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抱怨之語。因為這段時間,他打不通沈星暮和夏恬的電話,以為兩人一聲不吭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夏秦沒向最糟糕的方向想,也沒見夏恬聽電話,這勉強算是一個好消息,不然沈星暮還真不好解釋。
沈星暮隨口問道:“夏秦,你們槍神社和肖家的戰爭打的怎麽樣了?”
一提到這個話題,夏秦的語氣變得凝重。他冷聲道:“肖元身邊藏著能人。正麵較量的話,肖家傾巢出動也不是我們的對手。但不知為什麽,肖家的人總是能先一步讀懂劉叔的想法,進而提前做出應對。劉叔組織了三次大規模進攻,其中還有一次是偷襲,全都無功而返。”
沈星暮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這幾個月裏,你們和肖家並沒有真的打起來?”
夏秦道:“因為肖元總能提前躲避我們或埋伏我們。”
沈星暮問:“你怎麽確定肖元身邊有能人?畢竟肖元本身就是一個很不得了的人物。這種人具備一絲詭異的危機直覺也不是特別奇怪的事情。”
夏秦譏誚道:“如果他真的有這種直覺,就不會主動來招惹我們。”
沈星暮思忖道:“既然你認定肖元沒有這個本事,那你知道是誰在幫他嗎?”
夏秦狠狠說道:“我就是不知道,才感到棘手。我若知道他是誰,早就把他抓來兩刀劈了!”
沈星暮問:“那你們打算怎麽辦?暫時撤退嗎?”
夏秦忽然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卻不說話。
沈星暮皺眉道:“你笑什麽?”
夏秦道:“肖家有個婆娘長得很合我的胃口。這麽多年來,我還真沒見過這麽有味的婆娘。我若沒抓到她當老婆,舍不得走。”
沈星暮驚訝道:“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你說這種話?”
夏秦毫不忌諱地回答道:“肖元的小女兒肖淺裳。我若把肖元的女兒睡了,以後肖家也變成我們槍神社的了,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沈星暮幾乎沒聽夏秦的後一句話,當即詢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在霓城見過肖淺裳?”
夏秦道:“這不是廢話嗎?我若沒見過她,怎麽會想睡她?”
——這的確是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話。
沈星暮追問道:“你什麽時候見的她?”
夏秦忽然有了戒備,厲聲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沈星暮道:“隨口問問。”
夏秦似笑非笑道:“隨口問問是吧?那我也隨口不回答。”
沈星暮的眉梢一挑,很快想到說辭,搪塞道:“沈星夜也對象肖淺裳有想法。似乎他前段時間和肖淺裳在一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所以隨口問了一句。”
夏秦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也對肖淺裳有想法,看來是我多心了。不過你最好記住你說過的話,隻要你敢對不起恬恬,我就敢把你剁成肉醬喂狗。”
沈星暮問:“所以你看錯了嗎?”
夏秦道:“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向很好。肖淺裳這麽迷人的婆娘,我隻看一眼就能記住。就在前天,她還在霓城市區大搖大擺地逛商場。我甚至記得她一共逛了三個小時,買了三條裙子、兩雙皮靴、以及一個挎包。若不是她身邊有高手保護,我早就出手把她抓回去睡了。”
沈星暮鳥語變色道:“然後整個肖家就是你的了。”
這是一句反諷之語,夏秦卻當真了,聽筒裏不斷傳出他的得意笑聲。
沈星暮掛了電話,眼中泛起一抹驚疑。
從善惡遊戲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個月。按理說,同為遊戲玩家的仇世與肖淺裳早該趕來沽縣。然而就在前天,夏秦親眼看到肖淺裳在霓城逛商場,這一點顯得非常奇怪。
拋開遊戲規則與玄之又玄的“念”,一個人當然不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肖淺裳作為遊戲玩家,條件應該與沈星暮或葉黎對等。沈星暮和葉黎都不具備這種超自然力量,她當然也不具備。
所以肖淺裳在霓城,仇世又在哪裏?他也在霓城嗎?
——莫非仇世和肖淺裳礙於槍神社施加的強大壓力,放棄了這一場善惡遊戲?
——又或者,他們其實已經來過沽縣,但後來槍神社的進攻太過強烈,他們不得不回霓城支持肖家?
沈星暮目前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便是,仇世和肖淺裳真的是為了援助肖家,方才留在霓城。而夏秦所說的能人,便很可能是仇世。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少了仇世和肖淺裳的競爭,這一朵善念之花遲早變成我和葉黎的囊中之物。
沈星暮再次戴上耳機,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淋浴室裏的水花聲已經消失,葉黎洗完澡回房睡覺了。
這會的客廳尤為安靜,沈星暮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脈搏。
於是他心中的焦躁感再次滋生。無論他怎樣冷靜,也終究放不下夏恬。
可是她現在在死亡遊戲的空間裏,他沒有任何辦法幫她。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擔心與祈禱嗎?
他忽然有些理解,自己麵對危險之時,夏恬的感受了。
沈星暮咬牙坐起身,抓起手機,翻看自己和夏恬的聊天記錄。
從他們結婚後,一直形影不離,手機有時變成了多餘的物品。
聊天記錄裏,除了近段時間的少許信息,更早的信息便要追溯到半年前。
沈星暮呆呆地翻看記錄,她發的每句話都讓他感到如鯁在喉的難受。
他感覺自己必須做點什麽。而他很快也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點擊視頻聊天的圖標,一遍又一遍地發送給夏恬,期待她能奇跡般的接受邀請。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死亡遊戲空間與現實世界完全隔絕,他發過去的視頻邀請不可能被她接到。
然而在夏恬這裏,許多不可能的事情無端地變成了可能。
沈星暮給夏恬發送十數次視頻邀請之後,視頻通話忽然就接通了。
沈星暮感到驚喜,當即問道:“夏恬,遊戲結束了……”
這個問句的最後一個“嗎”字還沒說出來,他的額頭猛地一抽,變得陰翳可怖。
因為他看到了夏恬身後的背景。那是一條泛著森白光亮的長街,街道兩側房屋排布鱗次櫛比,不少店鋪店門大開,店裏閃爍明亮燈光,行道樹下映著斑駁樹影,連電杆與天線也清晰可見。
這的確是一條城市街道,隻不過這條街道詭異無比。
分明呈現祥和之態的長街上居然沒沒有一個人,哪怕是正在經營的商鋪的櫃台後都不見人影。
街道上的森白光芒不像日光,不像月光,不像燈光,甚至不像人世間的光亮。
而真正瘮人的是,街道兩旁沒有正常的路燈,隻有宛如先秦古董的燈台。燈柱呈現幽青而略帶鵝黃的奇特色澤,像極了青銅器。柱身刻畫著龍飛鳳舞的圖案,沈星暮一個圖也看不懂,卻能感受到圖案裏透露出的猙獰與悚然。燈柱上托著花狀燈台,花瓣肥碩,呈梔子花白,燈芯位子有黑色的燈油。燈油燃燒著,竟跳躍出黑色的火焰。火焰的形狀不斷變換,有時是骷髏頭骨狀,有時是猙獰猛獸狀,有時則是邪惡嬰兒淒厲嚎哭的形狀。
沈星暮已然明白過來,夏恬還在死亡遊戲的世界裏。就是不知道這個視頻電話是如何接通的。
沈星暮想到了上次的密室遊戲裏,他也順利地接到了夏天的電話。
似乎死亡遊戲的遊戲世界和現實世界並非完全隔絕。隻是沈星暮還沒弄清楚兩個世界的連接點在哪裏。
此刻的夏恬也顯得尤為奇怪。她的臉色顯得非常呆板可愛,仿佛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比平時慢得多,早已失去平日裏的靈動與睿智。
好半晌之後,夏恬終於欣喜說道:“星暮,你平安回來了嗎?”
她的語速慢,話音顯得非常綿長,比她平時說話滿了好多倍。
沈星暮反應過來,夏恬的死亡遊戲時間流速也和現實時間流速存在差異,很可能也是七倍差,因而他們的交流也變得尤為麻煩——夏恬聽到沈星暮的話會比平時快七倍,而沈星暮聽夏恬的話會比平時慢七倍。
夏恬繼續用緩慢的語速說道:“星暮,你聽我說,徐旺的父親,徐成俊是——”
沈星暮的確很想知道夏恬想說的信息,但絕對不是現在,因為他看到她身後的世界變成了黑色的火海。黑色火焰張狂呼嘯,攜帶毀天滅地的可怕力量,從街頭開始蔓延,似乎要將整條街道淹沒。被黑火燒過的建築都瞬間變成虛無。
——如果人被這樣的火焰灼燒會發生什麽事情?
沈星暮當即打斷夏恬的話,急聲道:“快跑!”
夏恬緩慢地怔了一下,似乎她並沒有聽清沈星暮的話,但看到了他的焦急表情。
沈星暮的反應非常快,放緩語速說道:“快——跑——”
夏恬聽懂了,緩緩地蹙了蹙眉,又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接著咬著牙大步向街道裏麵跑。
因為時間流速的差異,沈星暮眼中,夏恬的跑動速度非常慢,黑色火焰的蔓延速度則是更慢。
直到夏恬跑到街道的另一頭,背對死胡同的牆壁喘氣,沈星暮才用緩慢的語氣說道:“你先不要說徐成俊的事情。現在時間緊迫,你長話短說,把你發現的線索都說一遍,我幫你想辦法。”
夏恬的臉色早已變得蒼白無色,而且牙齦又一次出血,她的嘴變得殷紅觸目。
很顯然,她進入遊戲世界已有不短的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裏,她受了不少苦。
沈星暮一想到她本身就患有白血病,每天都要承受病痛折磨,而今還要承受死亡遊戲帶來的驚嚇,心裏便仿佛在滴血。
夏恬重重地喘息兩聲,咬著牙說道:“這是一條無人街,街道長兩千米左右,排滿各種房屋大樓,中間沒有岔路。街頭最外麵是宛如太空的虛無,我現在在街尾,被一堵高牆堵死,成了死胡同。街上有許多水果店,店裏最多的水果是香蕉。我進去遊戲世界一天多了,天一直沒亮,正上空有一勾下弦月,分明是殘月,卻比十五月圓時還要明亮。殘月的顏色非常奇怪,呈現一種宛如死人臉的蒼白顏色,月光也變成這種瘮人的白,月光下各種事物的影子,都宛如厲鬼一樣嚇人。街道兩側沒有路燈,隻有宛如古代祭壇周圍的燈台。燈台上的火焰是黑色的,和正在蔓延的黑色火海一模一樣。”
沈星暮聽完夏恬的敘述,皺眉問道:“還有嗎?”
夏恬擠緊眉頭搖頭道:“這一天裏,我發現的就這麽多。不過這時我又發現一件事。”
沈星暮問:“什麽事?”
夏恬道:“以黑色火焰的蔓延速度,最多十分鍾,就會燒光整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