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苦衷
古姄怔怔地盯著晨曦下的少年。初陽映照他的半邊臉,他的發絲、額頭、睫毛、乃至是鼻梁,都是熟悉的模樣。他穿的依舊是兩人初見時的白色格子短襯衫以及比大腿還粗上一圈的過膝馬褲。
一切都如往昔。他還是他,陽光的他,帥氣的他,令人安心的他,值得信賴的他,但恍惚間,他又好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得不再是他。
他的變化在哪裏?
他昔日纖塵不染的衣著,而今變得髒亂不堪?他昔日豐潤煥發的身姿,而今變得憔悴不已?他昔日健康活躍的體魄,而今變得弱不禁風?
——不對!不是這些!他的變化與衣著、身姿、體魄無關,他變了的隻有眼睛。以往那麽明亮、那麽動人、宛如漫天繁星的一雙眸子,什麽時候變得如此黯淡無光了?宛如沼澤下,肮髒而腐臭的汙泥。
古姄咬著嘴,努力壓抑心中的悸動,但眼淚還是如此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她流著淚,張開手向他靠近。
她想擁抱他。這一年裏,她無時無刻都承受著深入骨髓的相思之苦。縱然她知道他已經和以往不一樣了,她依舊止不住腳步,控製不住身體。
她隻想靠在他的懷裏,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就如同那一夜比星辰更沉默的他們。
然而徐旺仿佛觸電了一般。她還沒能走近他,他的身體便猛地一個哆嗦,宛如戰場逃兵一般,倉促往後退。
——他居然在躲我?
古姄的睫毛一顫,悲傷道:“旺哥哥,是我啊,古姄。”
她忍著發自內心的強烈悸動,努力為他的舉動找借口。她想,他隻是沒認出她,拒絕接近其他女性,方才顯得如此倉皇。
可是他怎麽可能認不出她?她和其他大學女生不一樣,無論高中還是大學,她從不熱衷穿著與打扮。她的相貌從未發生變化。
莫非她在他腦中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消磨,完全淡化了?
這世上怎可能存在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個男孩曾深愛一個女孩,怎會在短短一年內完全遺忘她的音容?
徐旺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呆呆地盯著她。
古姄嚐試靠近他。她向前一步,他便後退一步,他們永遠保持五步以上的距離。就如同之前沈星暮跟著她,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這世上怎會存在如此滑稽而恐怖的事情?
古姄感覺自己快瘋了。她等了他一整晚,等得麵容憔悴、心灰意冷。她好不容易等到他,竟等來這樣一個諷刺的結果?
古姄抽泣著,模糊的視線裏忽然看到了血光。
她的身子陡然一顫,連忙拭去眼中淚水,定睛看向徐旺的右腳踝。
她此時才發現,徐旺的右腳踝已經腫脹得不像樣子,而且腫脹處還有一條猙獰血痕。傷口處流出的血浸透他的右腳以及涼鞋,變得觸目驚心。
古姄驚呼道:“旺哥哥,你的腳——”
徐旺低頭看了一眼仍在流血的右腳,又抬眼看向古姄,依舊不說話。
古姄心中的悲傷立刻變成了關懷與心疼。她快步向他靠近,他便倉促往後躲。可是他的腳傷大幅度影響了他的動作,她追上了他。
古姄一隻手扼住徐旺的手腕,防止他繼續逃跑。她整個人則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檢查他的傷口。
他的腳傷明顯是遭受猛烈衝擊所致,像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摔的。
古姄輕輕捏了捏他的腳踝,輕聲問:“疼嗎,旺哥哥?”
徐旺發出痛苦的呻吟,卻不說話。
古姄隻憑手心觸覺便能察覺到,他的腳傷非常嚴重,甚至有可能發生了骨骼錯位,必須盡快去醫院檢查並治療。
他的腳傷到這種程度,又是如何從溫平廣場那邊來到沽縣三中的?
走路嗎?
那得走多久?承受多少痛苦?
古姄心疼的厲害,已經顧不得思考多餘的問題,連忙保持蹲姿轉過身,雙手反抱,沉聲道:“我背你去看醫生。”
徐旺並不領情。古姄剛一鬆開他,他就一瘸一拐地向後躲。
古姄終於受不了了,哭喊著大吼道:“旺哥哥!你就這麽不願見我嗎!既如此,你又大老遠跑來這裏幹什麽!”
徐旺盯著她,好半晌之後才結巴道:“姄、姄姄……”
古姄重重點頭道:“是我啊!姄姄!”
徐旺立刻搖頭道:“不、不行!”
古姄問:“什麽不行?”
徐旺空洞的雙目終於有了一絲神采。他的眼裏滿是掙紮,仿佛心中藏著莫大痛楚。
他的臉抽動著,露出尤為傷心悲憤的神色,小聲道:“姄姄,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說這句話時一點也不結巴。
古姄如遭雷擊,再次大步衝到他麵前,一把擰住他的衣領,大吼道:“你說什麽!?”
徐旺別過頭去,重複道:“不要再來找我。”
古姄感覺天旋地轉,心中的悲傷無休無止湧動。但她很堅強,在這種時候仍能保持冷靜。她冷著臉厲聲道:“為什麽!你最好把話說清楚!不然我就把你從天台上扔下去!”
徐旺小聲道:“沒有為什麽。我不喜歡你了,所以找你分手。”
他承受莫大的痛苦來見她,僅僅是為了說分手?
古姄當然不相信這種明顯不可靠的回答。她猛然抓住他的頭發,用足全身力量扯了兩下,僅僅兩公分長的頭發竟被她扯下了好大一片。
她怒道:“痛嗎?”
徐旺的臉上的確有痛苦之色,但他一聲不吭。
古姄忍著眼淚,凶巴巴說道:“如果你能感覺到痛,就證明你的腦子還沒問題。你看著我,再說一遍剛才的話。”
徐旺直視她,嘴巴張合好幾次,終於輕聲道:“我不喜歡……”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古姄已經踮起腳吻住他的唇。
於是所有的話語都變成了無聲的風。
沒有男孩能抵製心愛女孩的香吻,縱然是昔日尊高如神祇的徐旺也不例外。
他甚至比她更投入。
直到強烈的窒息感傳來,古姄才鬆開他。她早已沒有昔日的羞澀,變得落落大方。她麵不改色盯著他,溫柔道:“旺哥哥,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說這些話。無論出於何種原因都無所謂,至少我知道,你的那些話言不由衷。”
徐旺埋下頭,久久不語。
古姄拉著他向天台邊上的護欄靠近。他們靠在護欄前,正對東方冉冉升起的火紅太陽。
亙古明亮的陽光下,兩人都變得流光溢彩,宛如九天之上翩然落凡間的眷侶。
古姄柔和道:“旺哥哥,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看日出。”
徐旺沉默許久,終於點頭道:“是的。”
古姄道:“隻可惜這裏的日出並不美麗,完全沒有書中或電視中描述的那種恢弘壯闊之感。”
徐旺道:“聽說赫城的港口很適合看日出。”
古姄挽住他的手,含笑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去?”
徐旺猶豫好久之後,輕聲道:“姄姄,你給我一點時間。”
古姄道:“旺哥哥,從我們確定關係起,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問為什麽。因為我永遠相信你。你所說的話一定都是對的。但現在我發現,你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是人就會犯錯。我應該多問問你的。高三時,你為什麽總是魂不守舍的,為什麽高考會發揮失常?真的是因為我嗎?我第一次去你家玩,你的堂哥徐武真曾叫我別讓你犯錯,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你高考失誤之後,為什麽沒有複讀?這一年裏,你都在幹些什麽?”
古姄知道,任何人忽然被問到這麽多問題,都會感到煩躁。她並不期望徐旺如數回答。她問這些問題,隻是想告訴他,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她比以前更懂事,許多他不能說的事情,或許可以試著說出來了。
徐旺沉吟許久,輕歎道:“姄姄,如果我告訴你,我的手機大部分時間都在我母親手上,隻有你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才讓我接,你信嗎?”
他說話時拍了拍馬褲兩側的口袋,口袋裏麵扁扁的,不僅沒有手機,連一分錢也沒有。
古姄驚訝道:“你今年二十歲,早已不是小孩,阿姨怎會限製你玩手機?”
徐旺道:“母親不是不讓我玩手機,而是不讓我和外界接觸。”
古姄沉默。
徐旺繼續道:“我們家發生了一件你絕對無法理解的事情。就算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總之,姄姄,你相信我,無論花多長時間,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處理好。”
古姄道:“你沒說,怎就確定我不會相信?你老是叫我等。你知道嗎,這一年裏,我等得你有多辛苦嗎?上次放寒假,本來我滿心歡喜地想見你,可是我先後去你家找過你不下十次,而且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也沒能見到你一麵。你知道我心裏有多委屈嗎?”
徐旺露出溫和的笑容,忽地抬起手輕輕撫她的腦袋,爾後問道:“姄姄,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魂嗎?”
古姄怔住。她從小到大,聽過不少鬼故事,也看過不少恐怖電影,有的故事對靈魂或鬼魂的描述非常生動,甚至讓許多人晚上不敢上廁所。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故事裏的鬼並不是真的,世上沒有人知道鬼長什麽樣子。
古姄不敢保證別人是否真的見過鬼,但她的確沒見過,當然也不相信。
隻不過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是徐旺,古姄不得不好好思忖一番。
徐旺憂心道:“姄姄,我們家非常危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莫非旺哥哥家裏有鬼?
古姄想詢問,徐旺卻搶著說道:“姄姄,你的那些問題我隻能回答些許。我的高考失誤並不是因為和你談戀愛,更不是出自偶然,換了任何人麵對我的遭遇,不會比我做的更好。堂哥叫你盯著我別犯錯,隻是出自好心,希望你能製止我接觸傳銷。我沒複讀的原因,我沒辦法告訴你。這一年裏,就如同你在想我一樣,我也時刻想念著你。”
古姄輕輕點頭,忽然又問道:“那我們以後還能見麵嗎?”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然而這樣的問題卻得不到肯定回複。
徐旺澀聲道:“我不知道。”
古姄蹙眉道:“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說你一定能把你的那些事情處理好嗎?你不讓我去你家,我聽你的。但是你必須給我一個肯定回複。你告訴我,我要等你多久。”
古姄問得很清楚,但徐旺的回答隻有苦笑。
古姄點頭道:“我知道了。”
徐旺問:“你知道什麽了?”
古姄道:“你今天來找我,肯定冒了很大的風險。你的腳應該是從三樓跳下來摔的。”
徐旺沉默。
古姄繼續道:“你來找我的分手,隻不過是害怕我頻繁去你家找你。你擔心我的安全,方才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
徐旺依舊沉默。
古姄抿嘴一笑,再次蹲下身,開心道:“旺哥哥,我背你去看醫生。”
徐旺遲疑道:“我自己能走。”
古姄問:“你以為我背不動你?”
徐旺道:“我怕你太累。”
古姄道:“人累好過心累。今天你能來實在太好了,我再也不用胡亂替你找借口了。至少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就是我不太喜歡你這種對我好的方式。”
徐旺猶豫片刻,終於伏到古姄身上。
她背著他,步子輕快地向樓道裏走。
***
從徐旺出現到古姄背著他離去,整個過程超過半小時。沈星暮一直站在天台上,他們卻好像都沒注意到他。
沈星暮皺緊眉頭。他從徐旺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便是鬼魂。
別人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沈星暮相信。
他還記得曾兩次死亡,再以奇特方式複活的林海鷗。連死而複生這種奇怪事情都能發生,這世上又為什麽不能存在鬼魂呢?況且而今的林海鷗是人是鬼都很難確定。
沈星暮大概猜到,徐旺一定目睹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方才確定鬼魂的存在。甚至有可能,他的母親就是一個鬼魂,不然他不會如此抗拒古姄去找他。
沈星暮忽然有些想念童遙了。他覺得,如果她在這裏,一定能發現更多線索,並且推測出許多意想不到的結果。
而且他的確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葉黎具備一抹奇特的預見能力,如果潛藏在徐旺心中的善念與古姄有關,說不定葉黎能通過觸摸她的皮膚,預見到有用的線索。
是童遙的話,當然不會叫葉黎回去睡覺,而是叫他連夜趕過來查探一番。
沈星暮沉默片刻,摸出手機撥打胡海冬的電話。他要詢問古姄的電話,想辦法將她約出來一次。
電話裏,胡海冬疑心很重,連番詢問了許多問題,方才說出古姄的電話號碼。似乎他真的愛上了她,甚至不惜為她頂撞沈星暮。
沈星暮目睹了古姄和徐旺重逢的畫麵,便知道胡海冬已經沒機會了。他甚至在電話裏說了,古姄有男朋友,但胡海冬好像並不在意這個。
這世上真的存在這樣一種男人,便是隻要心愛的女孩安好,便願意默默付出。
然而這個奇特的網絡時代賦予了這類男人一個非常“別致”的稱呼,便是“舔狗”,抑或是“備胎”。
世上不缺乏溫柔的男人,隻不過許多男人的溫柔都因為奇特的網絡力量變得不那麽溫柔。於是“舔狗”和“備胎”都變少了。
沈星暮不覺得胡海冬感情可笑,反而感到淡淡的憂傷。
喜歡一個女孩卻又得不到是什麽感覺?
隻有親身品嚐過的男人才知道。
沈星暮曾和童遙交往過近四年,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得不到她。
之後的夏恬也是如此。他和她都在奇怪的感情旋渦中掙紮了兩年之久。
那段時間,他或許和胡海冬差不多,隻不過他的做法相對偏激很多。他敢去找女人,甚至錄視頻發給夏恬看。
沈星暮忽然有些希望胡海冬能追到古姄,雖然他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人總歸需要一個念想。
早晨八點過,沈星暮回到賓館,葉黎仍在酣睡。
他掃視整個標間,沒發現監聽器,便猜到它在葉黎的衣服口袋裏。
他從不亂摸別人的口袋,無論男人女人都一樣。於是他叫醒葉黎,讓葉黎自己把監聽器拿出來。
這是一個煙盒大小的白色盒子,裏麵是一個小型的收音裝置和一個尋常耳塞大小的電子監聽裝置。
沈星暮看了監聽器的使用說明書和產品功能書。
這是一個非常先進的高科技產品。它的使用方式非常簡單,隻需要把監聽裝置藏到目標人物的附近,再用收音裝置接收聲音信號就行了,而且收音裝置附帶耳機功能,像極了MP5播放器,方便攜帶與隱藏。它的功能也非常不錯,監聽音質幾乎百分之百還原,監聽距離超過五千米。而這個賓館到徐旺家還不到兩千米。並且這個監聽裝置可以多線收音。也就是說,他和葉黎分隔兩處的情況下,也可以各帶一個收音裝置同時監聽徐旺那邊的情況。
可惜高哲羽隻送了一個收音裝置過來。
當然,這是小事,沈星暮並沒放在心上。他不會為這種事情再去麻煩高哲羽。
沈星暮並沒有急著試探監聽器的性能,而是自顧自洗完澡,躺下安心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