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平靜
沈星暮從童遙的語氣裏聽出了懇求意味,似乎她真的很想吃一瓣他喂的橙子。
這是一個非常小的請求,而美麗女性的請求,往往不容易被拒絕。隻可惜站在她麵前的人是沈星暮。
沈星暮目光複雜地盯著她。他現在才意識到,她至今仍惦記著他。
上次他們見麵,因為他先聲奪人,電話裏便告訴她,他要和夏恬結婚了。所以她淡然若素,並且很冷傲地說“我是一個能自力更生的女人”,決不把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
這一次不一樣。她忘記了他已是夏恬的丈夫,她以為他們之間還存在轉機。一向自信而驕傲的她,在他麵前變成了羞怯而卑微的小女孩。
沈星暮沉默許久,輕輕搖頭道:“童老師,我為我之前的無禮舉動向你道歉。”
童遙安靜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沈星暮道:“好好養傷,我下次再來看你。”
很多時候,“下次”的意思是“沒有下次”。
沈星暮轉身往外走,童遙急聲道:“先別走!”
沈星暮止步,卻不回頭,淡淡問道:“還有事?”
童遙道:“我的提包就在這裏,你想看就看吧。”
沈星暮轉過頭,認真道:“多謝。”
沈星暮再一次打開童遙的提包,提包裏分好幾個小口袋。其中最大的兩個口袋裏裝的全是她的常用物品,而提包最邊上、最小的一個口袋裏,裝了一個豌豆大小的金屬物品。
這無疑是一個小型追蹤器。杜昌翊能找到邊郊的小鎮,靠的就是它。
沈星暮將它呈到童遙麵前,皺眉問道:“這是什麽?”
童遙蹙眉思索片刻,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沈星暮點點頭。他心中的猜測已經得到證實,不再多問,順手將之丟出窗外,接著冷冰冰說道:“童老師,謝謝你。”
童遙問:“是不是發什麽了什麽?”
沈星暮道:“以後離宛遊龍遠一點。”
童遙驚訝道:“遊龍?”
沈星暮道:“以你的智慧,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
童遙沉默。
沈星暮又道:“對了,我已經和夏恬結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們之後會補一場婚宴,如果你有時間,可以來喝杯酒。”
童遙的神色再度變得悲哀。她什麽也沒說,隻輕輕點了點頭。
沈星暮退出病房,驚訝發現剛才那個長得很像夏恬的女孩仍在長廊上站著。她的眼中滿是憤怒,似乎還想找沈星暮麻煩。
沈星暮不看她,徑直向前走。
兩人錯身時,女孩尖聲道:“站住!”
沈星暮冷著臉問:“你這麽快就想好了?”
女孩抬手“啪”的一聲把名片拍到沈星暮身上,凶巴巴罵道:“你們這些人全都該死!我才不要你的補償!”
沈星暮盯著她的大眼,似笑非笑問道:“你真的不要?”
女孩道:“不要!”
沈星暮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諷刺道:“我叫夏恬啊!”
沈星暮點點頭,抬步往前走。女孩嘴裏還喋喋不休說著罵人的話,他卻不再回頭。
沈星暮離開醫院去了一趟吳姓老人的靈堂。夏秦和夏恬都已為老人守靈三天,今天是出殯下葬的日子。
夏恬的精神狀態好轉了不少,但她眼中仍透著淡淡的悲傷。
沈星暮道:“夏恬,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生死有命。吳老的死,我也感到遺憾,但你別一直沉浸在悲傷裏。今晚就回家吧。”
夏恬麵無表情道:“回家幹什麽?陪你睡覺嗎?”
沈星暮的心稍稍一緊,但臉上卻沒表情。他淡淡說道:“是的。”
夏恬道:“那你慢慢等吧。”
沈星暮一把拽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吻住她的嘴。她紅著臉掙紮,片刻後變成疲憊的小貓咪,老老實實閉上眼任他搶奪。
當天晚上,夏恬回了家,沈星暮卻不在家。
沈星暮去找了沈臨淵。婚禮風波已經過去好幾天,但他仍不知道寶藍大酒店裏發生了什麽。
沈臨淵端端正正坐在轉椅上,一邊整理桌上的文件,一邊漠不關心道:“肖家的人突兀闖進禮堂,持槍胡亂掃蕩,傷了不少賓客。後來我們的人把他們製住了,這件事也就結束了。”
沈星暮搖頭道:“父親,在我麵前何必說謊?肖家的杜昌翊親自帶人去了我和夏恬那邊,證明肖元早就知道我們的行蹤,寶藍大酒店這邊應該是安全的。如果有人大鬧禮堂,就一定不是肖家的人。”
沈臨淵問:“你想說什麽?”
沈星暮道:“想除掉我和夏恬的可不僅僅是肖家。”
沈臨淵道:“所以你在懷疑星夜?”
沈星暮道:“不是懷疑,而是篤定。”
沈臨淵不說話,轉過身繼續整理文件。
沈星暮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父親,當時你在寶藍大酒店,而你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件事本身藏了玄機。沈星夜並不知道這場婚禮是假的,他害怕我和夏恬結婚之後,聯合夏秦一起對付他。所以他決定冒險大鬧禮堂,趁亂殺掉我和夏恬,再將這件事嫁禍給肖家。”
沈臨淵發出綿長的歎息聲,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加幹枯密集。他疲憊道:“星暮,你太過自我,忽略了這起事件裏的真正玄機。”
沈星暮問:“什麽意思?”
沈臨淵道:“我知道星夜先後兩次落到你的手裏,但最後你都放了他。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同胞兄弟,手足之情,血脈相連。他或許心狠手辣,卻並非薄情寡義。你放了他兩次,這就是恩情。縱然他依舊想對付你,也不會選你大婚的日子。”
沈星暮搖頭道:“父親,你對他的了解太少。我放了他,對他來說不是恩情,而是屈辱。他恨不得把我煮熟了丟糞坑裏喂蛆,又怎會對我心慈手軟?”
沈臨淵道:“所以你還是太年輕了。”
沈星暮心中冷笑。他篤定沈臨淵是想包庇沈星夜,不想再與之多語,轉過身便想走。
沈臨淵忽然道:“星暮,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隻叫杜貞去幫你們?”
沈星暮問:“父親,你知道‘天神’嗎?”
沈臨淵端坐著,一動不動,仿佛他根本沒聽到這句話。
沈星暮又問:“你知道惡念空間嗎?”
沈臨淵依舊麵容平靜,仿若未聞。
沈星暮索性直接問:“為什麽?”
這次沈臨淵聽到了。他冷笑道:“既然你見識過杜貞的本事,就不要小看世上的任何女人。寶藍大酒店這邊,有動手動機的人可不僅僅是星夜。”
沈星暮問:“還有誰?”
沈臨淵道:“趙慧妤。”
沈星暮怔住。
沈臨淵幽幽說道:“女人的忌妒心和搶奪欲在很多時候比男人可怕得多。趙慧妤本身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姑娘,隻可惜她站得太高,擁有的太多。人都是貪婪的,趙慧妤也不例外。她煞費苦心想得到你,可是最後事與願違,輸給了夏恬。這種時候,她的貪欲會變成殺欲。如果她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這就是她動手的動機。”
沈星暮回憶起趙慧妤平日的模樣,心知她是一個有心機的女人,卻未曾想過她能狠毒到如此程度。
他對此保持懷疑,便反駁道:“縱然趙慧妤想殺了我一了百了,可是她並沒有這個本事。”
沈臨淵道:“所以你太過小看女人。趙慧妤的家族可不小,她的父親趙天相在我們集團占有百分之七的股份,你知道這是多麽龐大的一筆財富嗎?而這隻是他們家族整體實力的一角。趙天相曾在黑幫打拚過,認識不少黑幫頭目,而他老婆柯愛明也有軍方的強大關係網。趙慧妤作為他們的獨女,養尊處優慣了。她想調動一方力量來大鬧禮堂本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沈星暮搖頭道:“縱然趙慧妤有心動手,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同意。趙天相和柯愛明都不是蠢貨,無論他們怎樣疼愛趙慧妤,也不可能為這種事情對我動手。他們有自知之明,知道在蟄城內,他們鬥不過我們。”
沈臨淵道:“所以趙天相和柯愛明都不知道這件事。”
沈星暮沉默。
沈臨淵道:“趙慧妤留在我們集團,危險程度遠在星夜之上。無論星夜怎麽鬧,他總歸姓沈,我們家的基業不會便宜外人。我這麽說,你能懂嗎?”
沈星暮問:“既然你知道趙慧妤很危險,為什麽不趁這次機會把她除掉?”
沈臨淵搖頭道:“現在還太早了。我們和槍神社搭上了關係,而現在槍神社和肖家劍拔弩張。如果我們沈氏集團這時出了內亂,太容易被人趁虛而入。”
沈星暮道:“我知道了。”
沈臨淵忽然露出非常神秘的笑容。他目光如炬,宛如熾盛的驕陽,略帶興奮說道:“星暮,關於趙慧妤乃至是整個趙家的事情,你都不要去管。你安靜看著,不超過一年,他們家一定會鬧出非常有趣、非常戲劇性的事情。”
沈星暮點點頭,卻不說話。
沈臨淵道:“另外,關於杜貞,你有什麽要問的嗎?”
沈星暮道:“母親姓杜,她也姓杜。”
沈臨淵道:“這世上姓杜的人很多,她和你母親並沒有任何關係。”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她們原本沒有關係,但因為你的存在,她們又有了關係。如果母親現在還活著,杜貞見到她還得稱她一聲‘姐姐’。”
沈臨淵問:“你在指責我?你認為我不該找杜貞?”
沈星暮搖頭道:“我雖然有時也會目中無人,但卻從不忘記尊卑。你是我的父親,無論你找哪個女人,我都無權幹涉。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和杜貞是什麽關係,她都不是我的母親。”
沈臨淵的目光變得深邃。他安靜地盯著沈星暮,渾濁的雙瞳不時顫動一下,仿佛他的心裏也在悸動。
許久之後,沈臨淵的神色變得淩厲若刀芒。他用質問一般的語氣問道:“星暮,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沈星暮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杜貞很像年輕時的母親。”
沈臨淵的目光稍稍緩和了一些,徐徐說道:“她們一點也不像。”
沈星暮道:“她們長得不像,但她們說話、做事、乃至是隨意展露的一些姿態,都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沈臨淵道:“興許是你太過想念茜茜,方才產生這種錯覺。”
沈星暮點頭道:“或許吧。”
父子兩人的這番對話發生在深夜。而對話結束之後,沈星暮並沒有離去。他抽了一隻轉椅,安靜坐在沈臨淵身側。
沈臨淵吸煙,他就跟著吸煙;沈臨淵埋頭處理文件,他就幫忙分擔;沈星暮靜坐著發呆,他也一動不動靜坐著。
沈星暮不知道沈臨淵在想什麽,沈臨淵也不知道沈星暮在想什麽。他們卻又心照不宣,保持這份隻屬於父子的默契。
興許他們都已意識到,今晚過後,他們很難再這樣心平氣和地聊天了。
拂曉之時,窗外晨昏交織,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大地,黑夜的殘喘終於結束。
沈星暮拉開窗簾,站在陽光下舒展筋骨。沈臨淵則收拾好文件準備離去。
他退出辦公室時,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星暮,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喝一杯你和夏恬遞給我的茶”。
沈星暮的心中閃過強烈的悸動。他猛然轉身,能見的隻有玄關前,滄桑、佝僂、飽經風霜的一道消瘦背影。
——父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了?
沈星暮罕見地感覺到眼酸,似乎熱淚在眼眶裏打轉。
他還記得,自己上一次流淚是母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之時。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成長了十年,早該忘記流淚的滋味。可今天,他終於意識到,藏在他心裏的淚從未離去。
——母親過世之後,父親又能陪我多久?
沈星暮捏緊拳,沉聲說道:“當然可以!”
他眼前的背影輕輕顫了一下,爾後托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遠。
沈星暮回到夏恬的別墅時,夏恬正對著鏡子處理牙縫裏的血跡。
她看到他,莞爾道:“星暮,我好像真的活不久了。”
沈星暮道:“但你好像很開心。”
夏恬道:“我能在死亡之前變成你的妻子,似乎死亡本身已不那麽可怕。”
沈星暮走到她身後,張開手將她抱在懷裏,一字一頓說道:“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一定不會死!”
三天過後,就在沈臨淵的大宅裏,沈星暮和夏恬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在場賓客隻有一桌人,除開主角沈星暮與夏恬,隻剩沈臨淵,杜貞,劉俊,夏秦,以及高哲羽。
饒是如此,這場婚禮已可稱得上世間豪華。畢竟在整個蟄城,沒有任何人能同時請到沈臨淵和劉俊兩大巨擘。
唯一稍微可惜的是,兩位主角的互許儀式太過單調,少了伴郎與伴娘。
沈星暮原本是想請葉黎和徐小娟過來幫忙。隻不過葉黎在電話裏拒絕了。他的原話是:“抱歉沈星暮,小娟受的傷至今沒有恢複過來,我必須留在家裏照顧她。”
對此沈星暮表示理解。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縱然是朋友,也很難保證隨叫隨到。
至於童遙。沈星暮打電話請過她,但她隻淡淡地應了一句“滿課,來不了,兩千份子錢,現在轉給你”。
她仿佛變回了昔日的高冷女神:能不說話時,決不說一個字;能用短句說清楚的事情,決不用長句。
沈星暮能看到,當沈臨淵接過夏恬呈上去的茶時,他開心得像小孩子。
仿佛他在黑暗的勢力漩渦中鬥爭多年,為的僅僅是這一杯茶。
沈臨淵送了夏恬一隻純翡翠鐲子,那是杜茜曾多年前送給他的定情物,他一直視若珍寶,今天卻慷慨地送了出來。
夏恬當然不知道這隻鐲子對沈臨淵的意義。畢竟以沈家的實力,拿出什麽樣的鐲子都不奇怪。她很大方地收下了。
沈臨淵有了表示,夏秦便不能閑著。夏恬的父母早已過世,夏秦是她的哥哥,在這種時候,自然是長兄如父。
他把陪了自己多年的玉佩送給了沈星暮。
這場婚禮結束後,沈星暮和夏恬搬進了蟄城市區,離葉黎和徐小娟很近,而夏恬的那棟別墅,交給夏秦處置。
沈氏集團忽然變得異常平靜,無論是沈星夜還是趙慧妤,都像憨厚老實的牛,並未做出任何動作。
沈星暮卻知道,他們並非沒有動作,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籌劃某件大事。
畢竟以往沈星夜和趙慧妤互不往來。而今他們的關係變得特別親近,幾乎形影不離,甚至集團內鬧出了不少輿論。有膽大的員工聲稱不小心看見他們在辦公室裏“激情”。
沈星暮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過他絲毫不懷疑,這兩個人已經聯手了。
沈星夜本身並沒有足夠的實力對抗沈臨淵,他想要拿到沈氏集團的控製權,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聯合集團內其他股東。而沈星夜,董皓,再加上趙慧妤,三人的力量已不可小覷。
沈星暮卻在心裏冷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臨淵的能力,至少目前而言,僅憑沈星夜、董皓、趙慧妤三人絕對不是沈臨淵的對手。
他們在玩火,遲早玩火自焚。
沈星暮因此變得清閑。他每天陪夏恬逛街,買菜,做飯,看電影,玩遊戲,吃零食,有時還叫上葉黎和徐小娟一起,笑逐顏開,其樂融融。
不過他並沒有忘記宛遊龍。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仇世。
可惜他多次查看之後,發現宛遊龍不僅沒有那雙宛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也和肖家沒有絲毫關係。
仿佛童遙的提包裏的追蹤器並不是他放的。
——可若不是他,又能是誰?
沈星暮想不明白這一點,幹脆就不想了。
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他想和夏恬白首偕老,所以他必須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而他拿到善念之花的前提就是戰勝仇世和肖淺裳。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沈星暮深信,他和葉黎絕對不會再輸給仇世和肖淺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