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假婚
時間稍稍回退一些。
正午時分,在遠離城郊的寶藍大酒店裏,一場盛大婚典已隆重召開。
純白明亮的婚紗裙像豔陽下飄飛的白雪,叮當碰響的水晶手鏈像晨曦下的露珠,質地精純的金項鏈像夜間呈環狀閃爍的霓虹。
幽幽閃耀的吊燈,潔淨整齊的餐具,水陸畢陳的餐桌。台上主持的慷慨陳詞,台下賓客的熱烈掌聲,似乎此刻的一切都已將她推到了人生的最頂峰。
古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奪目的一天。縱然她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假的,以她的身份地位,絕對無法高攀沈家這棵大樹。
她心裏依舊止不住竊喜。
她隻有十九歲,是去年才上大一的青澀女生。她在電視裏見過的最浩瀚的婚禮禮堂,卻還不如眼下景象的一半隆重。
在場超過五百名賓客,其中大部分人是沈氏集團的股東或者高管,而剩餘的小部分人,也無一不是在蟄城翻雲覆雨的大人物。
每個人都衣帶端莊,麵容溫和地盯著她,贈送她滿載祝福的掌聲。
連幾乎在蟄城一手遮天的沈臨淵也對她投以慈祥的笑。
這是多麽美麗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有那麽一瞬,古姄甚至幻想過,如果自己就這樣嫁給沈星暮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隻不過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便被她使勁一咬牙狠狠碾碎。
她知道沈星暮。在蟄城以及附近幾個大城市裏,很少有年輕女孩不知道這個縹緲到宛如神祇的奇特少年。
她在電視裏見過他。那次他是參加一個慈善活動,其他嘉賓都穿戴整潔、一絲不苟,隻有他穿了一身很隨意的便裝,甚至沒係領帶、打領結。
他像一個玩世不恭的少年,但偏偏不會有人因此小看他半分。
他的眉梢之冷傲,眸光之尊高,如同神靈蒞臨的孤獨氣質已然凍結整個會場。他那樣若無其事地到場,卻又毫無懸念地成為整場活動的絕對焦點。
而他成為焦點的最主要原因還不是他的身份與氣質,而是他的可怕能力。他曾拒絕沈家的一切資源,白手起家,從最初的工地工人做起,短短兩年內,建立起市值超過千萬的建築企業。這個企業原名叫“童謠基建公司”,但後來與沈氏集團合並,變成了“沈氏建築公司”的一個分支。
這次慈善活動,他捐出的慈善款,超過在場所有慈善家總和的一半。
僅憑這一點,他足以令電視機前的絕大多數女生尖叫驚呼。
那時古姄隻有十六歲,沈星暮卻已二十三歲。她比他小足足七歲,但她盯著電視機裏的他,卻莫名感覺他比她還要年輕,仿佛時間在他身上停滯,他永遠都是成熟而冷靜的少年。
這世上當然沒有不會老的少年,那都是古姄的幻想。在她的幻想中,他一定是她的夢中男孩。
隻可惜夢就是夢,現實就是現實,無論夢和現實怎樣接近,卻也絕對無法產生實質的交集。就如同現實中的人觸不到畫中人一樣。
——縱然沈星暮千般萬般好,甚至比我的旺哥哥更好,我要的人也一定是旺哥哥!
古姄如此想著,心中又有了一抹驕傲——任何在十九歲這個芳華正茂的年紀的少女,都有著一分屬於自己的驕傲。
她驕傲的是,她能分清夢與現實。她能守住自己最基本的底線,決不背叛早已住進她心裏的男孩,哪怕出現在她麵前的男孩是她夢中的男孩也一樣。
此時此刻,她和他並肩站在台上。他牽著她的手,他的手卻比她想象的要粗糙許多。似乎常年為沈氏集團奔波勞累的他,已經失去屬於少年的細膩雙手。
古姄用眼角餘光偷看他,可是無論怎麽看也隻能看到小半張異常模糊的臉。這就像夢中看到的,無論如何都蒙著一層迷霧的男孩。
她心裏有些懊惱,卻並不輕舉妄動。她知道,在這場“婚禮”中,她有的是機會看他。
她想看他,就如同她想了卻心中那個奇妙的美夢。
終於,她的機會來了。
他抓起她的手,麵向她,單膝跪地,替她戴上結婚戒指。
這一刻,她看清了他的臉。
她陡然失色。因為他並不是真正的沈星暮,而是一個身高、體型、相貌均和沈星暮有八九分相似的陌生男人。
這種細微的身體差異,興許可以歸結於人在成長中產生的正常變化。其中最根本的漏洞卻解釋不通。
縱然他很努力地演出沈星暮的氣質與儀態,但他模仿不了沈星暮的尊高與冷傲。他的眼神太過飄忽,並沒有傲視世間萬物的凜然姿態。
古姄的手猛地一顫,幾乎脫離陌生男人的手。很快的,她冷靜下來,心知這一切絕對是沈臨淵刻意安排的。
她要做的隻是認真完成這場假婚禮,事後她能收到高額的報酬,如此便已足矣。
畢竟她本就不是真正的新娘子,又有什麽資格挑剔站在眼前的新郎官?
至於他夢中的男孩,果真隻能藏在她的夢裏。她沒那麽容易親眼見到他。
“小姑娘、逃、待會一有危險,你就找到機會逃……”
陌生男人俯身替她戴戒指時,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
她怔了一下,張口想問,卻見陌生男人遞來一個非常焦急的眼神。
古姄立刻意識到,這時絕對不能開口說話。於是她臉上保持甜美的笑容,含情脈脈地盯著眼前神色虔誠的“新郎官”。
這會“新郎官”已經替她戴好戒指。
眼下並不是求婚,而是“結婚”雙方交換戒指的流程。古姄當即抓起“新郎官”的手,也替他戴好戒指。
直到此時古姄才發現,自己真的活在夢裏。西式婚禮的“揭麵紗”、“擁抱”、“親吻”等流程不是在“交換戒指”前麵嗎?
她想起來了,就在不久前,這個陌生男人抱過她、吻過她。
當然,她並不因丟失自己的吻而惱怒,反正這又不是她的初吻。如果一個擁抱和一個吻就能換來二十萬的現金,她可以連吻他一百下,然後帶著兩千萬巨款陪她的旺哥哥浪漫餘生。
她隻是有些驚訝,那時他們明顯麵對麵,她卻沒發現他不是沈星暮本人。
“新郎官”開始致辭。他剛說出一句“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尊敬的來賓。人生總有最幸福的時刻,而我……”,他手中的麥經過特殊處理,使得他的聲音和沈星暮的聲音一模一樣。隻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震耳的槍響聲陡然炸開。
殷紅血花綻放,“新郎官”的胸口已然中槍,槍眼裏甚至冒著嫋嫋白煙。
緊接著,連續的槍響聲繞開,已有無辜賓客中槍倒地。
現場數百名來賓幾乎同時滯塞了一秒,緊接著暴亂忽起。賓客們四處倉皇逃竄,宛如被驚雷嚇破了膽的鴨群,相互推擠、踩踏,各自快速尋找安全位子。
禮堂變得一片混亂,餐桌、餐椅大片倒地,葡萄酒與蛋糕、烤肉、蔬果等各種食物混亂地交織在地上,連些許富貴的女士也不小心抓起了裙擺,露出了裏麵的“顏色”,仿佛勾勒出一幅滑稽的“格爾尼卡”。
古姄的腦中一片空白。她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叫夏秦的人找到她時,親口說的“你隻要配合我們完成一場假婚禮,我們就給你兩百萬報酬”。
他真的直接掏出了一大袋子現金做定金,以此證明他的誠意。隻是他完全沒說這場假婚禮帶著血光。
她心裏忽然升起一抹如鯁在喉的委屈之感。她感覺自己太蠢了,夏秦都說了兩百萬,她卻靦腆地說“二十萬就夠了”。
夏秦就真的隻給了她十萬塊定金。
她本來是非常知足的人。對她而言,二十萬的確是一筆非常大的數目,大到足夠她和她的旺哥哥順利成家。
她現在才知道,這二十萬來得可真不容易。如果剛才那一槍稍微打偏一點,中槍垂死的人就不是“新郎官”,而是她。
古姄腦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識看向台子最裏麵的上座,想尋求沈臨淵的庇護。
然而之前還端正坐在上座上的沈臨淵卻已不知所蹤。
古姄看著台下混亂不堪的景象,以及倒在濃鬱的葡萄酒水中的幾具屍體,雙腿完全發軟,整個人直接癱倒在地上。
“小、小姑娘,你是無辜的,快、快逃……”
“新郎官”還沒有完全氣絕。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刻,他居然還惦記著古姄的安危。
古姄兩眼早已濕透。她咬著嘴,委屈而驚恐地說道:“我、我也想逃,但我動不了啊!”
酒店的大門被人蠻橫地撞開,一群手持槍械的黑衣男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室殺人。
古姄看著台下臉色早已被嚇得慘白的賓客們,又看向嘴唇已經發紫的“新郎官”。
她體內的血液忽然極速流動起來。她在短時間內有了比平時還強出不少的力量。
這一刻,她豁然起身,一把扶起重傷垂危的“新郎官”,倏地一下衝到台子邊上的柱子後麵。
柱子離台子中心六七米遠。
而她一個嬌弱的小女生,在起身到帶人藏匿的整個過程還不到十秒鍾。
她幾乎把他整個人背起來在跑。
當她以為安全了,放下“新郎官”大口喘氣時,左臂忽然傳來鑽心的劇痛。
她看到自己不斷流血的左臂,這才發現自己也中槍了。
幸好子彈隻是擦著手臂劃過,帶出了一條很深、很猙獰、幾乎見骨的血痕,子彈並沒有留在血肉骨頭裏。
饒是如此,古姄仍是險些昏厥過去。
這時,“新郎官”滿是驚疑地問道:“小姑娘,你為什麽要救我?”
古姄疼得說不出話,幹脆就不說話。
“新郎官”的臉上早已遍布冷汗,仿佛此刻連說句話也需要用盡全身力量。在他最該好好處理傷口、好好休息的時候,他卻不依不饒地問道:“為什麽?”
古姄把腦袋探出柱子外勉強看了一眼。她預想的、最可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那群突兀闖進來的持槍男人被另一群異常靈敏、凶悍的少年阻攔。
兩夥人火拚了起來,持槍男人們一時間無法靠近她和“新郎官”。
古姄抬手捂住不斷流血的左臂,咬著牙說道:“我怎麽知道為什麽?莫非你要我見死不救?”
“新郎官”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種很新奇、很神秘的笑容。
古姄忍著疼凶巴巴說道:“你不要以為我是頭腦簡單的傻女生!我救你不代表我已經原諒了你!你必須告訴我!你們沈家為什麽要串通夏秦來騙我!”
“新郎官”搖頭道:“其實沈董和夏秦都沒有騙你,畢竟你並沒有問這場婚禮是否存在危險。如果你今天能活著走出去,他們一定會兌現承諾,支付給你約定好的數額。”
古姄冷聲道:“就因為我沒問,所以我差點變成了馬蜂窩?”
“新郎官”搖頭道:“你的處境並不危險,他們想殺的人是我,或者說是沈總。我是沈總的替身,我的任務隻是替他去死而已。”
他說的沈總無疑是沈星暮。
——你活著的目的隻是為了替沈星暮去死?
古姄睜大了眼,眼中滿是驚疑。她沒把這句話問出來。此時此刻,沈星暮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瞬間崩塌。她無法想象,沈星暮那樣的少年英雄,居然能做出這種心狠手辣的事情。
古姄憤怒之餘,忽然想明白這場假結婚的關鍵。分明是夏秦和沈臨淵知道有人要破壞沈星暮和夏恬的婚禮,所以他們找了兩個替身來大肆張羅婚禮,然後把藏在暗中的敵人引出來,進而一網打盡。
——我和這個“新郎官”都是他們放下的魚餌!我們竟成了同病相憐的倒黴蛋!
古姄在心中發誓,如果她今天能活著出去,以後絕對不和任何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產生交集。
這些人實在陰險,他們總是在別人不經意之時將之當做棋子使用。而棋子之中恰好有種叫“棄子”的子。
“新郎官”的眼皮已經垂下,隻留了一條眼縫。似乎他的意識已經到了彌留狀態,隨時都會昏厥甚至死亡。
古姄看著他早已透紅的胸口,厲聲道:“笨蛋!你堅持住!我們是人,不是牲口!我們沒有任何義務替別人去送死!”
她說話時,張手捂住他的胸口,努力幫他止血。
“新郎官”露出蒼白的笑。他居然尤為溫柔地問道:“小姑娘,你是我親吻過的第一個女孩。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古姄板著臉道:“少說這些沒用的話!哪怕你真是沈星暮,我也對你不屑一顧。我心裏早就有人了,你別胡思亂想!”
“新郎官”道:“我叫胡海冬。作為交換,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古姄心一軟,咬牙道:“我叫古姄,古代的古,女字旁加一個人民的民的姄。這個名字很奇怪吧?因為我爸姓古,他又喜歡學別人炒股,所以我就成了‘股民’!”
胡海冬微笑道:“其實這個名字很好聽。‘姄’本來就是古代女子人名用字,而你恰好姓古。如果你穿上漢服,一定是沉魚落雁的美少女。”
古姄蹙眉道:“為了你的生命安全,你最好還是別說話了。”
胡海冬很聽話地點了點頭。他的臉上保持溫和的笑容,卻已不再開口。
古姄又探出腦袋往外看了一眼,那群持槍男人目測超過三十個。這顯然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但不知為什麽,才這麽短短兩分鍾,三十個持槍男人倒下了大半,隻剩幾個人顫顫巍巍地蜷縮在牆角。
沈臨淵站在他們麵前,似乎在問話。而先前那群四處逃竄的高貴賓客,這會也恢複了他們原本的“尊貴”麵貌。
古姄心知局勢已定,當即大喊道:“沈——”
她隻說了一個“沈”字,音節拉得特別長,但後麵的“臨淵”兩個字沒說出來。因為沈臨淵忽然看了過來,他的眼睛就像鋒銳的刀刃,使得她不敢再胡亂說話。
沈臨淵急匆匆跑過來,一臉擔憂地說道:“夏恬,幸好你沒事。來,讓爸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裏?”
古姄忍著胃裏強烈的酸痛,勉強笑道:“我好像中槍了。”
沈臨淵抓起她的左臂看了一眼,如釋重負道:“隻是輕微的擦傷,不至於留疤。”
——這真的隻是輕微的擦傷嗎?我剛才甚至摸到了骨頭!這是擦傷?這不留疤?對哦,原本的夏恬的手上的確沒有疤,所以我也不能留疤!!
古姄心裏暗罵著,臉上卻對沈臨淵保持尊敬。她知道,沈臨淵不願讓在場賓客發現這是一場假結婚。她當然不敢和他對著幹,隻能用腦子維護自己的利益。
她忍著眼淚委屈道:“爸,你快看看星暮,他胸口中槍了。如果再不送去醫治,他會沒命的!”
她故意把聲音放大,就是害怕沈臨淵不管胡海冬的死活。
事實上,沈臨淵也不太可能讓胡海冬死掉。畢竟他現在扮演的是沈星暮。如果他死了,真正的沈星暮又該以什麽身份出來見人?
沈臨淵果真“大驚失色”。他連忙跑到柱子後麵,伸手扶起胡海冬,接著對著一個相貌忠厚的中年男人吼道:“玉強!快點叫救護車!”
中年男人立刻摸出手機撥打120呼叫急救。
古姄忍著手臂的痛,撒嬌一般抱著沈臨淵的手臂,故意把手臂上的血揮到他身上。
她咬著嘴,楚楚可憐道:“爸,我也受了傷,我也需要急救。”
她真的需要急救。如果她的手臂不能盡快得到醫治,很可能會廢掉。
沈臨淵慈祥地點頭道:“當然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