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另一小吏聽她說得如此直白, 邊捂著嘴偷笑,邊告誡道:“咱們可是在那位眼皮子底下當差,你嘴上也沒個把門兒的,小心被夜叉星捉了去。”
她們二人在前朝時早就認識, 原是舊相識, 說起話兒來難免逾越了些, 隻聽粗壯的榆樹之下, 兩人一邊幹著活兒一邊嘰嘰喳喳地竊竊私語著。
而榆樹之上, 光禿禿的樹丫上積了寸許厚的皚皚白雪,棕褐色的枝幹與白雪交映在一起, 倒有一種蒼勁遒壯之感。
陸修朝窗望著雪景滿樹,一雙略顯疲倦的狐狸眼凝眸。
此時尚才初冬,他卻穿了一身錦繡暗紋的鶴氅, 再用鴉青色繭綢做裏,手中還捧起了個湯婆子, 氤氳地向上飄動著熱熱的霧氣。他人盛裝裝點著,麵上卻是素素靜靜地不用半點胭脂,一下子瞧見倒讓人覺得氣色有些差。
“她們兩個……全都攆出去,永不許再進來。”他沉默了半晌, 一雙淩厲的狐狸眼微微挑起,爾後沉聲吩咐道。
一旁的沈四臉色微青, 向窗下附近眺望了一眼, 才拱手道:“是, 臣這就去做。”
陸修一雙劍眉斜飛入鬢, 本是最舒朗的眉形, 此刻卻微微蹙起, 隻微微眯著眼睛不吭聲, 仍舊瞧著窗外一樹雪景。
“她今日又沒來立政殿問安,甚至連差遣個下人報個平安都不肯來了。”陸修突然嗔怪地開口,倒叫差點已經要提腿走了的沈四有些驚詫。
沈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粗黑的眉毛上揚起看他。
“你不許瞞我,她究竟有什麽事情可忙?真就一丁點兒時間都抽不出來?”陸修轉過神來,側睨著沈四問道。
沈四立時滿頭大汗,隻道:“二姑娘她……陛下她預備著去西郊糧囤清點過冬的糧草呢,過幾日就要離京了肯定是忙。”
陸修微微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思慮了半晌,似是在確認著他話語之中的可信程度,又問:“真的?她真不是刻意躲著本宮?”
沈四不知覺額頭上由冒出了更多些的涔涔汗珠——
這話裏可真是為難他,他又不是二姑娘肚子裏的蛔蟲,怎麽才能知道二姑娘的心意呢?
於是沈四索性張嘴便道:“不是我說,前幾個月陛下倒也來了立政殿一次,可您連個門兒也不肯開、連個麵兒都不讓人瞧見,直推說自己身體不好不宜見麵。現在陛下不來才是常理,來了才是怪事一樁。”
陸修被他說得麵上青一陣紅一陣,眸間神色紛亂複雜,最終隻道:“我見不見她是一回事,她肯不肯來又是一回事。更何況,她雖看不見我,立政殿裏頭的好茶好菜難道虧待了她不成?”
沈四聽了直搖頭,直愣愣地出聲道:“難道陛下還缺這一口好飯食不成?殿下,有一句話臣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您對陛下她管得實在過緊些了,對待妻主原不該這樣冷淡。”
陸修從他一張嘴,便知道沈四接下來要勸的是什麽,眸色不由得趨冷。
可沈四卻仍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您現在身子不方便伺候,又不作主為她謀一位良人放在屋內,這是要鬧哪兒樣?這宮內空落落地連一室宮侍都還沒有,殿下您麵子上也不好看呀。”
陸修冷硬了麵色,隻冷哼了一聲才道:“又提這種事情做什麽?本宮早已再三提過了,你退下罷。”
沈四聽了隻沉沉歎了口氣,立時告饒退下,心道以後可再也不提這種事情了。
驀地,輝煌高聳的立政殿內,隻剩下孤零零的幾人守在屋內,黃昏之下一燈如豆,像是天邊的晚霞被硬生生剪去了一塊貼在燈盞上,倒也有半分明亮。
陸修提起了浮腫的腳,頗有些費力艱難地撐住了後腰,一步一頓地從窗邊起身,挪移到了不遠處的臥榻之上,隻這兩三步就已經令他氣喘籲籲了。
“君後殿下,您今日可要梳洗梳洗?還是現在就褪了簪導,鬆緩鬆緩頭上?”旁邊早有殷勤侍奉的宮侍扶住了他手腕,悉心出聲詢問。
可陸修卻隻自顧自地躺在床榻之上,仍舊想著自己的事兒,恍若沒有聽見他的話兒似的出神。
那宮侍見此,也不敢出聲再問。
“本宮麾下有一位姓蕭的男將,家中行十。”陸修忽然抬起了眸子,突然出聲道,“你們明天去營帳裏頭,喚他入宮一趟,本宮有要事同他商議。”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叫那不明底細的宮侍一頭霧水。
“是,君後殿下且放心。”那宮侍也是慣會伺候人的,隻將陸修的話一字一字硬生生記住,也不再問就應道。
陸修輕輕地點了點頭,像是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身心俱疲地倚躺在了錦繡華榻上,口中低聲喃喃道:“待到戌時叫醒本宮,朝上還有些折子呢。”
他說這話時,雙眼已經迷離地半闔在一起,上下眼皮不知覺開始打起了架,最後的尾音已經模糊不清。
在恍惚的夢境之中,天色微涼,空氣中有一種初雪時特有的清冽。
三個月了,他還是頭一次看見薑洛的臉龐,雖然他自己也明知道這是在夢中。
薑洛一身大紅禮袍,在脖頸邊緣、手腳衣袍的邊側,都滾了一趟長而亮眼的金邊,那明黃色的邊縫細而修長,給一襲紅衣徒增了許多威儀,她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正前方,漠然地看著他。
仿佛他不過是件皇宮裏的擺設,既調動不起她欣喜,也不至於會讓她動怒氣。
陸修的心不由得輕顫,已然分不清這裏究竟是夢,抑或不是。
“洛洛……”陸修眼眶不覺通紅一片,忙低低啞啞地喚了一聲。
可麵前的薑洛卻一改往日,隻是稍稍看了他一眼,便冷漠地收回了視線。
“你在生我的氣?”陸修苦澀地開口問了一句,眸間閃過幾絲水光。
他想要為自己辯駁幾聲——
這幾日他表麵上冷著她,卻也隻能冷著她。
不然難道要她看到自己形容憔悴的臉、臃腫鬆弛的腰際麽?難道要她親自開口,讓自己給她納側室?
可眼前的薑洛仍舊無所察覺,她隻是平靜而冷漠地看著陸修,眼中再無半點當初的柔情與甜蜜。
陸修的心口一窒,隻覺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一般直叫人透不過氣來,仿佛緊緊攥在手中的東西像細沙一般迅速流逝。
陸修的額頭滿是顆顆水珠,鬥大地從額間顆顆滾落,一時間汗如雨下,他急促地皺了皺眉,終於從噩夢之中清醒過來,忽見透著漫漫數層帷帳外,眼前真的出現了一抹殷紅的身影。
薑洛正靜悄悄地坐在榻上,靠著他的雙股處,替他輕輕地搭了件厚氈毯子。
陸修雙眼微微睜開,睡眼惺忪地望了薑洛一眼,口中無意識地發出低微的囈語,一隻手輕輕緩緩地攀上了薑洛的手背。
薑洛向下垂視了一眼,隻笑問:“身上怎生這般燙?”
陸修卻被她這一句平常的話兒聽得發怔——
他已經好久都沒同薑洛親近了,這幾日做夢夢到她都是靜靜地不肯說話,怎麽今日她就突然開口了?
他雙眼不禁迅疾地眨了眨,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薑洛”竟是出現在現實之中,出現在了他的立政殿之中。
薑洛本是在心裏頭鼓了鼓氣才肯來的,見陸修又是麵色不善,恐是又要像上次一樣被不鹹不淡地擋回去,隻覺這事情棘手得很。
若是硬著心腸不去看望罷,她也不放心陸將軍雙著身子一個人在立政殿;若是去探望罷,陸將軍每每見到她都是冷冷淡淡地,甚至不讓她進臥榻,倒好像她的關心是多餘得了。
於是這回薑洛打定主意,隻在立政殿前麵遠遠望一眼陸將軍上下身子,知道他平安便也罷了。
可是這回,她卻恰好瞧見了沈四帶著一眾宮侍,正在處置一對哭成淚人兒似的小吏。
立政殿的門前恰空出來了會子空隔,她便登時直接走入了臥榻之內,來屋內瞧一瞧陸將軍。
隻見陸修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微微睜圓,忙垂眸檢查自己小腹處,卻見厚實的錦衾蓋在他身上,乍一看倒看不出來他小腹之處的臃腫難堪來。
於是陸修這才裹著被衾盡量快速地起身,望著薑洛驚詫地道:“怎麽今晚上突然來了,臣侍目下這裏亂得很,連個能坐的地方都沒有。”
薑洛環視四周,瞧了瞧立政殿臥榻周圍,一桌一椅都整齊地放在原位上,宮侍將一應事物都收拾得齊整,並沒有什麽糟亂的地方。
陸修微微垂眸,心口砰砰地直跳。
其實這屋子倒不算亂,他真正想說的是自己身上太亂了——臉上顏色不好,卻連個遮擋的脂粉都沒擦,頭發也早已經卸去了簪導,零散著披了下來。
“我來看看你,過一會兒就走。”薑洛回道,口齒之間刻意強調了“一會兒就走”,見自己的手背被陸修壓著,又輕輕地抽回了手。
陸修聽她如此說,黑曜石一般的瞳仁微微低了下去,眸間的光彩逐漸黯淡,隻輕聲道:“那臣侍去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