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可那位妘氏卻並不是那種幾箱子妝奩、一個爵位就能收買的女人。
她降生伊始時妘氏便破落了, 高貴的血統雖然沒給她帶來什麽現世容華,但卻給了她幾分憤世嫉俗、睥睨世間的傲氣,斷然看不上梁校尉這種出身低賤、沒有修養的男人。
作為徹頭徹尾的“守舊派”,無論多少錢也打動不了她的心。
六年春二月十六, 深居立政殿中的陸修才知道了梁校尉與妘氏相爭, 不知怎地引發了一場口角, 乃至大打出手, 最終梁校尉在盛怒氣極之下誤殺了這位貴女妘氏。因為事發突然, 妘家周圍的街坊鄰居還沒來得及衝入宅邸中,妘氏便已經沒了氣息。
這件事情一下子點燃了整個大周的憤怒——妘氏宗族內的族長立時穿了一身喪服奔往紫宸殿, 對著薑洛磕頭死諫;而朝臣中人也聞風而動,慷慨陳詞地要求嚴懲這位狂悖的梁校尉;甚至就連與妘氏素不相識的平民百姓也在菜市場門口請願,要求誅殺這位梁校尉。
可是大周女人的怒火並沒有因為嚴懲而消解, 即便薑洛已經下令將梁校尉處以極刑,金陵上下仍舊物議沸騰。
“不是吧, 我沒有看錯吧!咱們這位陛下仁善是好,可是怎麽才誅殺了那姓梁的一人?”
“上麵的人說,這個姓梁的小子是個被人遺棄的孤兒,沒父沒母的, 想誅九族也誅殺不到呀。”
“誰知道是不是陛下因為君後殿下的緣故,在故意包庇那個姓梁的的家人。”
“這事情簡直離譜, 陛下她難道不是個母親, 難道沒有一點同理之心麽?隻殺一個男人來賠罪, 這代價未免太輕了些!”
……
這件事一直議論紛紛地被論說了兩個多月, 蔓延的怒火已經漸漸燒到了江南軍中, 民間許多女人都退掉了與軍營男子的婚事, 甚至有些已經娶進門的男人也被一紙休書休棄了出去, 攆出了府再也不許進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他們這些走投無路的男人隻能寄希望於陸將軍的庇護,殊不知就連陸修都自身難保。
四月初日,正是小皇女降生的那一天。
當時已是禦史的秦回雪走到了紫宸殿拜賀,並作為“梁校尉辱貴女”一案的主審官員獻上了最終的判決。
“陛下,對於妘氏被辱致死一案,臣已經查清了往例判罰:按例當族三代,其餘諸人皆判處流放。可是依臣查尋,這位梁校尉從十歲起便入營做卒了,並沒有什麽內外親屬,如果隻判處梁校尉一人,恐是不能服眾。”秦回雪走入殿內,微微拱手道。
殿前高位上的女人聽此微微歎息了一聲,明黃色的袖口微微翳動了些許,隻問道:“聽愛卿所言,你可是有了什麽想法?”
秦回雪登時走上前一步,雙手端正地秉持著笏板道:“臣有一言卻不知當講不當講,或許今日陛下大喜,臣不該在今日觸這個黴頭。”
殿前高位上的女人卻是了然一笑,隻戳穿道:“秦愛卿,你分明就是等著今天才過來的。”
秦回雪倒也沒有反駁,隻是微微拱手、慷慨陳詞道:“臣以為,梁校尉之案雖然事發偶然,卻事出有因。君後殿下的這些手下之中有不少狂悖叛逆的男子,他們自恃軍功橫行於世,甚至想要僭越世俗禮教,長此以往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端來。就算今日沒有梁校尉,指不定將來會出現什麽張校尉、李校尉、王校尉……”
“臣請廢黜君後之位,並罰沒江南軍營中男子的功勳爵位,使他們不能再生事端!”
話說到這裏,秦回雪已經跪伏在地上,隻有雙手高高地舉著笏板。
一時間,整個紫宸殿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靜得像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能清晰地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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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初春時節和煦溫和的光照在陸修臉上,蒼白消瘦的麵孔上帶著些許憔悴。
他抱著剛降生的小皇女,等了整整一夜也沒有等到冊封太女的詔書,甚至就連陛下的身影也未曾見到。
雖然薑洛未曾像諫臣勸諫得一般真的廢黜了自己,也沒有真的將其餘男卒男將的爵位廢除,但是她的態度已經說明了她的選擇。
“君後殿下,陛下她定是想等風頭過了,再過來看您。”旁邊的宮侍察言觀色,早就準備好了說辭,“隻要小皇女在,咱們就還有希望。”
陸修眼眸之間的希冀在一點一點消逝,最終隻得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從此以後,金陵城中的女人再也沒有敢娶營中男子的了。
“哎喲,沒想到你家夫郎也是出身江南軍,這江南軍中的男子你也肯娶,嘖嘖嘖……”
“我是在那件事出來之前娶來的,他都已經給我生了倆大胖丫頭,也總不能停夫再娶罷!”
“那你可得小心點兒,這軍營中的男子可是什麽都能做出來,在戰場上殺人都是司空見慣了的。前幾年我就說不要娶、不要娶,偏生你們這些為了謀財膽大的偏生不聽,現在可是好了罷!”
“現在一切都沒法子改了,也隻能如此過下去,隻願我夫郎莫要續生個小兒子,不然將來有那麽個爹爹,賠上聘禮也實在難嫁出去。”
“若是真生了兒子,最好跟你姐妹說合說合,送到姐妹那裏教養,對孩子影響小一些。”
“我也是這麽想的,就看我姐姐願不願意收下這個孩子了,她對於江南軍這些人可是煩得很,當初我娶夫的時候她就不怎麽同意,現如今叫我怎麽張這個嘴。”
……
陸修仰著躺在浴桶之內,微微闔上了雙眼,一想到那些如刀子般的言語,心房就抑製不住地微微發顫。
孩子是夫妻之間的磨合劑,他本來以為自己一旦誕下小皇女,她們之間的冷僵關係終於有了破冰的機會。可是那件事情一下子摧毀了一切希冀,直接把他重新打入了寂寥冷落的立政殿。
陸修沉沉地喟歎了一聲——如果他有孕時候,薑洛能冷冷淡淡地對他,而不是成日噓寒問暖地來探望他,他就不會平生出這麽多妄念了。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隻是身子所限,薑洛才沒有碰他一個指頭。
竹青浴桶之內,原本向上氤氳的熱氣已經消逝不見,涼涼的浴水滑繞在陸修的身子上,激得他感覺有些冷,不由自主地微微打著寒顫。
陸修一雙素手輕輕地捧起了一掌心的水,盯著水波蕩漾出神——
他已經沐浴了小半個時辰,外麵的天色也全暗下來了,今夜薑洛大略是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