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東鎮府尹瘦小的身體隨風微微顫動著, 發紅的顴骨輕輕扯動了上麵的肌肉。
“不知道您可曾聽說過一句:皇權不下縣。”東鎮府尹沉吟半晌,最終隻得勸道,“東鎮城牆之外,就連我這個府尹也是管不著的。”
薑洛瞪大了眼睛, 隻問:“那你們東鎮每年是如何收繳上農稅來的?”
東鎮府尹雙手攤開, 道:“這就是東鎮每年農稅僅收上來一成的原因呐, 姑娘您可是明白了?”
薑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思索了片刻。
早在金陵時, 她就知道了有些宗族在地方上勢力龐大,她們往往環聚在拱圓塔內, 整個宗族內部甚至可達千人之多,如果這樣龐大的家族在一起耕種而不按時繳糧,即便是身為地方首府長官也毫無辦法。
難道要動用軍隊來進行“清繳”麽?
可是一旦如此, 不單師出無名、平白惹了眾怒;還會給予軍隊可乘之機,放縱軍營的權力。
於是薑洛便道:“我在金陵的時候, 家母也未嚐不歎息宗族之聚,隻可惜身為武人卻想不出辦法來,如今我恰有機會去一探究竟,為什麽不去看看呢?”
那東鎮府尹先是歎息了一番:“薑夫人果然思慮深遠, 實在是我輩為官表率。”
可旋即她的臉上便麵露難色,複又添了一句:“可是現如今, 周圍攢聚著的方家、蕭家都絕不是好惹的, 若是你報上官府衙門的名字, 還會直接把你給攆出去。”
薑洛聽此, 麵上不由得勾起一個狡黠的笑意來, 隻道:“為什麽要報上官府的名字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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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獵疾風吹拂之下, 東鎮外的荒草肆意地撩動著, 就在山腳下的一處曠野平原之上,一座高達數丈的拱圓樓拔地而起,摟的外側製成厚壁,守護著屋內的族人,甚至還設了東西兩座瞭望窗。
拱圓樓外不遠處,就是連綿不絕、奔湧不息的洛水,隻見在洛水之上淩空架起了一座窄窄的竹橋,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將拱圓樓安安全全地包裹在裏頭。
薑洛身穿一身粗織的菱紗,雙腳踏在高高的木屐上,平闊的額頭上戴了一頂斷了幾根翅的寬簷草帽,一邊擦著滴流下來的汗,一邊走入橋內。
她剛踏入橋內半步,隻聽遠端來人厲聲問詢道:“來得是甚麽人?”
薑洛微微揚起了頭,左右環視周圍,隻見正是午時,四處田埂地頭上哪裏有半個人?
她這才轉換了方向,看到小小的瞭望窗上的人影,雖看不清楚那壯婦容貌,但可以瞧見她手中是拿著長茅的。
薑洛立時掛上了甜甜的笑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是兩顆琥珀色葡萄,她指了指身後的背筐,道:“我是行走的商販,來賣鹽巴的!不知道姐姐你們這裏需不需鹽巴呀?”
那壯婦聽此,便放下了手中的茅,揚聲喊嚷道:“你先別走,俺去匯報給阿媽去!”
薑洛見是有戲,不由得喜上眉梢,不急不緩地走過了橋頭,卻見拱圓樓不遠處,有一英武的男子跪立在樓前,他身著齊整的銀輝鎧甲,腰帶上係著的落劍袋也是沉甸甸地,端看便知裏頭放了不止一柄劍。雖然是男子,頭發卻隻用黑繩編成了一綹一綹的,沒有束攏的漆發散散地垂了下來。
他渾身上下都是軍中打扮,甚至還穿著陸將軍營帳中的銀輝鎧甲,卻不由得叫薑洛緊張了起來。
薑洛擦了擦額間的汗,立時步履匆匆地湊近了那年輕男子,走到了他的側麵細細端詳。
隻見他麵目深邃英挺,高高的鼻梁上隱約可見幾滴晶瑩的汗液,順著年輕俊俏的麵龐直流了下來,在略寬的下巴上將滴不滴地懸著。
這副麵孔薑洛卻是有幾分熟悉,仿佛在陸將軍的營帳之中看見過。
或許是薑洛的眼神太過刺目,那男子似是感應到了什麽,英挺的麵目微微側了過去,略帶幾分茫然地瞧了她一眼。
“薑……”蕭十郎雙眼定睛一瞧,不由得說出聲來。
薑洛忙用雙手捂住了他的嘴,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並用一根手指輕輕地貼住了他的唇間,緊張兮兮地道:“沒有什麽薑二姑娘,隻有販私鹽的小販陸千千。”
幹燥熱乎的手捂在蕭十郎臉上,有一種粗糲而又微妙的觸覺。
蕭十郎不可置信地仰頭望了薑洛一眼,似是確認了什麽,長長的睫毛不禁垂下,白裏透紅的臉上仿佛因為堵塞而迅速泛濫起了紅意,他忙激烈地向後仰過去,拚力想要將薑洛的手掙脫。
薑洛原也不想拘束著他,更何況一會兒拱圓樓內就要來人了,叫人瞧見難免生疑,便立時脫手將他放了。
蕭十郎被自己的巨大力道反彈了回去,差一點就跌倒在旁邊交錯縱橫的田埂之處,不過他身手敏捷地扶了扶地麵,腳上花活一陣旋轉,便不知如何站穩了身形,複又穩穩當當地站立了起來,雙手覆合在一起,互相拍了拍沾染上的泥土。
蕭十郎怔怔地瞧了一眼薑洛,在午後的烈日下,這才第一次瞧清了這位傳說中的薑二姑娘,果真生得姿容非凡,細細瞧來甚至比那日夜間匆匆一瞥更加奪目。
他輕輕咳了一聲,以掩飾當前的尷尬處境,喉結上下滾了一下,剛欲開口。
隻聽薑洛快他一步,立時急道:“千萬別說!千萬千萬!”
蕭十郎倒也算是個聰明人,隻略想了一會兒,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正待此時,方才瞭望窗內的壯婦已經從拱圓樓下的小小圓洞內鑽了出來,手中仍舊戒備地持著長矛,輕輕抵著薑洛的胸口處,才道:“老阿媽說了,讓你們倆都先進來。”
這話一出,薑洛與蕭十郎臉上都浮現了幾分喜色。
那壯婦沒好氣地瞪了二人一眼,才放下了長茅,厲聲道:“跟我來罷。”
於是二人一前一後,跟在那壯婦的身後,隨她鑽入了半地穴式的圓洞之中。
從圓洞之中鑽入鑽出後,裏頭的視野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起來——
外頭是一望望不到邊際的庭院,烈日照耀下來的光經過高樓遮擋,略略地浮現出幾道柔和的光來,在這個庭院四周八角都布滿了高塔似的木樓,更顯得別具一格。
那壯婦腳步邁得極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著,身上的搭子一垂一垂地耷拉著,很快便走進了八個角中最為顯赫闊氣的一角樓上,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