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小公主頭上紮著童子髻, 從中間分成兩個髻,左右各自梳了一個,每個髻下綴了一條銀鏈,隨著小公主的左顧右盼而隨之晃動, 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倒顯得小公主更加活潑俏皮。


  當她的小腦袋轉到君後一側, 才恍然發覺父君正怔怔地看著自己。


  “爹爹?”小公主不禁抬起頭來, 亦看向自己的父君, “你怎麽了?”


  她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頗有些不好意思,轉了轉眼眸, 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樣子。


  可那副略帶懵懂的樣子,卻幾乎與少年時期的薑洛分毫不差,從鼻子到眼睛都極為肖似她的母親。


  陸修一雙狹長勾人的狐狸眼不禁完全怔住, 凝視著眼前令人熟悉的麵容,沒來由地感到心痛。


  “爹爹, 你怎麽又哭了?”小公主有些惶恐地看著自己的父君,她輕輕地抬起圓乎乎的小手,用比豌豆大不了多少的手指替陸修擦去眸間滑落的淚水,奶聲奶氣地道, “不是都說好了,以後不許再哭了麽?”


  陸修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公主的臉, 眸間閃過幾分絕望, 像是被蠱惑了一般, 癡癡地望著她。


  他輕柔地撫了撫小公主的臉, 哽咽道:“洛洛, 你終於肯來了?”


  小公主本是在替父擦淚, 可是奈何這眼淚卻越擦越多, 她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的父君,卻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


  直到她聽見了父君在喃喃地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她才算是徹底慌了神。


  饒是父君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哽咽,但她還是立馬就準確知道了這幾個字——


  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太多遍,從偶爾為之的一兩次,逐漸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最後,甚至將她認錯成“洛洛”的時間比把她當做女兒的時間還要更多些。


  “父君,你……你別這樣……”小公主的墨眸間閃著恐懼之色,她竭力地想要掙脫開陸修的懷抱,卻被高大健碩的陸修纏繞得更緊。


  “洛洛,你終於肯回來了。”陸修如瘋似癲地抱緊了小公主,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那懷抱溫柔而又不可拒絕。


  他柔情似水地望著眼前之人,濕潤的眼眶中卻閃著細碎的光,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似是想要說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薑洛了,這麽多年的隔閡下來,他一點兒也不了解薑洛了。


  他已經不知道薑洛愛吃什麽,最喜歡什麽玩意兒,最近煩憂的事情是什麽……她們夫妻一場,現在卻像是陌生人一般疏遠陌生。


  陸修的喉結漸漸停止了滾動,眸間的光芒也逐漸黯淡了下去,隻是怔怔地望著眼前之人。


  還是小公主率先開口,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推不開強壯的父親,隻得揚聲喊道:“爹爹,我不是什麽‘洛洛’,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呀!”


  那廂陸修一下子如夢初醒,姣好的容顏上掛滿了不可置信,怔怔地盯著小公主,雙手的勁頭霎時鬆懈了下來,他像是失卻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地倒在了殿前。


  小公主已經被嚇得慌了神,她慌忙地掙脫了陸修的懷抱,便立時向門外奔去。


  夕陽西沉,落日已經散盡了最後一點餘暉,立政殿內陷入了永夜一般沉寂的黑暗之中。


  而陸修也終於堪堪從朱門前起身,他輕輕地拂了拂衣衫,將灰塵從團袍上撣去,爾後失魂落魄地走回了立政殿內。


  因他心神不寧,卻未注意到朱門旁邊的朱柱側,正躲藏著一明黃的身影。


  薑洛從朱柱後現身,看著立政殿的宮門逐漸閉合,最終變成了一道細細的縫,她眼眶通紅,隻覺自己的心很痛很痛。


  姐姐說陸將軍是個蕩夫,甚至就連臨死前都不忘囑咐她小心;大臣們覺得陸將軍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用半老的容貌與身子妄圖去迷惑陛下,獲取權力;就連素日公允的母親,都在彌留之際囑咐道:“陸將軍手中握有江南十萬大軍,其中兵甲無不精銳,且將士全力效忠於他,吾女不可不防。”


  全世界的人都在防備著他,認為他是禍亂災星,認為他手握權力會對自己造成威脅,認為這個男人不堪為大周尊貴的君後。


  所有人都能這麽想,唯獨薑洛不能。


  她還記得,天和末年的夏天,正是災荒最嚴重的時候,陸將軍與她躲在陸家母族的小村莊內,宗族內已經米麵斷絕。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渾身浮腫,饑腸轆轆的肚子卻吃不下草根和樹皮,粗糲的草皮剌著她的唇齒,在極度的饑餓之中,她已經感受不到疼痛。


  陸修二話沒說,就挽起了褲腿,拖著虛浮的身體跑去了林間,冒死跳下盡頭一處野塘子裏,不顧身上的髒泥綠水,一遍一遍地在即將枯槁的水塘子中來回撲騰,終於摸到了一條尺長的花鰱,甩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掙紮著上了岸。


  那條花鰱用白水燉成了一鍋魚湯,雖然半生不熟地滿是土腥氣,甚至連調料都沒擱一點兒,隻是大略地刮了刮魚鱗。


  但那卻是薑洛這輩子吃過最好喝的魚湯。


  陸將軍就蹲在自己榻邊,手中捧著腥氣撲鼻的魚湯,湯頭浮現出淡淡的奶白色。


  他用湯匙輕輕地舀了一勺,放在嘴邊珍惜地吹著,生怕掉了一滴湯水,爾後將湯匙遞到薑洛嘴邊,道:“洛洛,將就著喝些罷。”


  她記得那時候她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隻是僅憑本能地吸取了一口湯水,霎時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陸修複又一勺一勺地喂她些魚肉,雖然那肉沒有一點兒鹽巴滋味,還有脆硬的骨刺,但光是魚肉本身的細膩口感,就令薑洛食欲大振。


  她一口一口地吞下了小半鍋魚,這才有力氣關注別的。


  “陸將軍,你不喝麽?”薑洛抬起眸子,輕輕地出聲問道,“你不是說,要一輩子侍奉我麽?”


  她刻意強調了“一輩子”,眯著眼睛看向陸修。


  陸修清臒的臉上卻意料之外地失笑,他輕輕撫了撫薑洛的腦袋,聲音細弱卻又堅定地道:“不光這輩子,我下輩子仍舊侍奉你。”


  那句滾燙的話語與魚湯合在一起,吞進了薑洛的肚子,永遠地烙印在了薑洛的記憶裏。


  可惜當初她喝下魚湯有多麽感動,現下就有多麽後悔。她的心像是被人用榔頭斧子一下一下鑿穿,汩汩地流著鮮血,痛得她幾欲昏厥。


  就在痛與悔之間,驀地,薑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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