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一年後。


  “二姑娘, 大姑娘!”李大娘從東側影壁匆匆跑出,手中拿著一道名冊,在手中激動地揮舞著。


  “李大娘,杏榜可是出來了?”廊橋之上, 薑洛聽到李大娘的呼喊之聲, 連忙揚聲問道。


  而薑夕仍舊嫻雅地立在薑洛身後, 一身天青色的儒士服, 手中還抱著個湯婆子, 麵上平淡似水。


  “出來了!”李大娘三步並作兩步,大步流星地跑到了廊橋之上, 將手中的名冊遞給二人,“這是小的一早晨去榜下謄錄下來的,恭喜兩位姑娘, 都高中了!”


  薑洛聽此,麵上立時喜不自禁。


  “二姑娘是第二十七名, 大姑娘則獨攬榜首,是今年會元。”李大娘麵皮上都笑皺了,拱手祝賀道。


  薑夕接過那燙紅的名冊,橫在手中細細地翻閱了一遍。


  “那阿沈中了嗎?”薑洛又問, 又偏頭湊向姐姐手中的名冊,想看看裏頭有沒有嬴沈。


  雖然她心下知道嬴沈大略是能高中, 但還是忍不住確認一下。


  “中啦!”李大娘自然是十分了解她們家二姑娘的脾氣, 特意提前看了看嬴沈的名次, “第二十八名, 正好同二姑娘您挨著。”


  “這不是湊巧了?”薑洛樂嗬嗬地, 揮了揮手, 示意給旁邊的侍人, “賞!統統賞下去!”


  一行侍人魚貫而入,將早已準備好了的飴糖、瓜子等物分發下去,一時間闔府上下都是一派喜氣洋洋。


  見薑洛正高興著,李大娘又道:“這一次都中了,姒裘金是第四十七名,俞錢子是第一百二十八名,還有……”


  這回太學學子可謂是大豐收,李大娘連著說了一大串。


  “就連俞錢子都中了?”薑洛聽得興致高昂,又追問姚妙兒,“怎麽沒聽到姚妙兒的名字,她應該也是這一年的罷?”


  李大娘一下子像是鋸了嘴的葫蘆,無論如何都不肯說了。


  “名冊上並沒有姚妙兒的名字。”薑夕恰翻到了名冊的最後一頁,爾後波瀾不驚地說了句,就將燙紅的名冊遞還了回去,“姚家去年折了一個姚知節,今年的姚妙兒也不甚成器,同宗後輩中也未見奇偉之才,看來是後繼無人了。”


  薑洛微微眯起了眼,側望了姐姐手中的名冊,便沉默半晌。


  “今晚上便是杏飲,貢生一起湊添了些錢銀,預備在京郊慈恩寺附近的一片竹林設宴。”李大娘仍舊喜氣洋洋地道,“錢銀不用勞煩姑娘們掛惦,老身早就送了過去,隻等二位今晚上過去便是!”


  薑夕聽此,平靜的臉上終於生了幾分得意,那雙幽暗如黑淵的墨瞳中,閃著不引人注意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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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恩寺旁,有一大片翠綠的修竹,蓊蓊鬱鬱地挺立在林間。一道蜿蜒的淺溪在翠竹間劈開道路,徑自緩緩流淌。


  這條小溪並不深,溪水清透,甚至能看清水中擺著尾巴的遊魚,而水麵上則浮著一些編織精巧的竹製酒盞。


  嬴沈伸手向溪邊,想要抓一尾大如蓮蓬、渾身透紅的錦鯉,可惜那紅鯉滑溜得很,隻是翩翩然遊過,便再也不見蹤影。


  “洛洛,你倒是會弄這樁巧宗。”嬴沈撈了半天,仍舊是一無所獲,索性收回了手,用帕子拭淨,看著對岸的薑洛,隻問道,“曲水流觴,你是怎麽想到的?”


  薑洛就坐在岸邊的渾圓錦墊上,一邊從順流而下的溪水中取出酒盞,一邊笑道:“杏飲向來沒有甚麽意思,在杏林看杏子有什麽意思?莫不如效仿古人,在竹林裏曲水流觴,也算雅事了。”


  嬴沈不禁嘖嘖歎息:“就你鬼點子多。”


  薑洛飲了一口酒水,不禁得意地一笑,道:“來這場宴會的,說不定就是將來朝中的中流砥柱,我可得想個好點子舉辦風光大辦,為我表弟尋覓一個好親事。”


  嬴沈聽了,不禁問道:“這又是怎麽弄?舉辦杏飲又與尋覓好親事有什麽關係?”


  薑洛將空了的酒盞倒置,隻見那竹製酒盞的底部刻了一句詞:閑來潭洞,醉皓月,弄橫笛。[1]

  嬴沈看了酒盞底部的詞,仍是疑惑不解,問道:“你刻這個做什麽?”


  薑洛笑得像是一隻小狐狸,道:“這是我表弟閑來無事所作,我把它刻在酒盞底部,若是有哪個同年看到了,豈不是……”


  嬴沈這才恍然大悟,指了指薑洛,笑罵道:“原來你是圖得這個!”


  薑洛端坐在圓墊上,眼中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不過那笑意稍縱即逝,旋即化為一片落寞。


  她將酒盞從手中放下,看著一林修竹——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陸將軍。


  自從一年前,二人從慶王的禁衛軍帳走出,便疏於見麵。


  “可惜這樣熱鬧的杏飲,卻不能見到故人了。”薑洛忽而道。


  嬴沈隻瞧了一眼薑洛的神態,便勘破道:“你成日‘故人’‘故人’地念叨著,這個‘故人’不會專指陸將軍罷?”


  薑洛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道:“是啊。”


  嬴沈不禁挑了眉,笑道:“可惜陸將軍如今在驪山剿匪呢,可沒空來慈恩寺參加杏飲。”


  薑洛聽到阿沈如此直接了當地紮她的心,旋即氣哼哼地瞪了她眼,小豹子一樣黑亮的眸子虎虎生威。


  兩人就像兒時一樣,分列溪水兩側,嬉鬧成一團。


  卻未注意到,用以圍欄住竹林的小柵欄旁,一匹膘肥體壯、毛色棕紅的騮馬飛馳而過。


  那馬正是玉羅驄,濃鬃黑亮,像銀針一樣根根分明,皮毛上隱隱滲出了淡淡的紅色液體。


  待到了竹枝匝成的門堂,陸修才從玉羅驄上一躍而下,一身銀輝鎧甲鋥明瓦亮,上麵還有箭羽刻出來的點點凹痕,卻不減損那一股英姿威勢。


  “陸……陸將軍?”那門堂前守衛的正是李大娘,她卻是愣了一下,連忙道,“您怎麽來了?”


  陸修雙手窸窣,將身上重甲卸掉,一雙狐狸眼微微勾起,便道:“陸某來湊個熱鬧,李大娘,可否行個方便?”


  李大娘遲疑了一下,終究向內伸出了一隻手,道:“請吧。”


  陸修便僅著軟金內甲,進入了杏飲宴之內,站在溪水側邊向裏頭望去,眸色晦暗難明。


  他奔馳百裏,一路風塵仆仆地,不光是為了給薑洛捧場,更是為了探尋前世的一個真相。


  他一雙剪水瞳微微眯了起來,看著回環曲折的溪水,眸中漸有點點水光,胸膛上下起伏著。


  上輩子這個時候,他已經嫁作人夫,原是不該來這場杏飲。


  但薑洛寵愛他,便縱他去了宴上,隨著薑洛一起招待新晉貢生。


  陸修眼眶泛紅,靜默地凝視著言笑晏晏的席間。


  就是在這場曲水流觴之中,他隻喝了一杯竹葉青便醉暈過去,再次醒來時頭痛欲裂,竟發現自己睡在了西郊慈恩寺偏舍的齋榻上,而且自己衣衫半褪,榻旁還睡著一陌生女子。


  陸修緩緩地闔上眼,感受著林間清風的冷冽,一雙素手不甘地攥成了拳,橫垂在胸-口。


  每每回想起這件事,他的身心俱是一涼。


  這場意外,堪稱他上輩子的人生轉折點。


  從此他失去了妻主的信任,一個男人再如何強悍,這輩子也便算是毀掉了。


  究竟是誰如此恨他,要如此狠毒地陷害他?


  陸修複又不甘地睜開眼,隻見那雙黑亮的眼瞳中哪還有淚,眸間一切的憤懣不甘都化為了一個冷冷豔豔的笑意。


  他提起烏頭長靴,甫一踏入曲水附近,隻見薑洛正撩撥起一池春水,笑著向嬴沈潑去。


  她身穿楊柳煙幕一般的翠生生的儒士服,在周圍翠竹顏色隱匿下並不乍眼,但他卻一下子就瞧見了。


  薑洛似是有所感應地抬起了頭,瞥向回環曲折的溪水盡頭,露出了俊俏標致的容顏。


  她此時已完全長成,一副笑吟吟的典雅樣子,嬰兒肥已經完全退卻,露出了流暢的下頜形狀,一雙圓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現在退卻了天真,換上一副淡雅而略帶淩厲的眼神,微微上挑的眼尾現在已經完全顯現,顯得高貴威儀。


  那是一副所有閨中男兒看了都會臉熱的俊俏模樣,饒是陸修已經熟悉了那模樣,亦不由得心中一怔。


  就像剛出生的小豹子毛發稀疏,麵相醜陋,可是它會迅速改變,適應環境,直到有一天長得矯健而美麗。[2]

  君子豹變,那個熟悉的薑洛在漸漸複現。


  陸修正這樣想著,卻見薑洛稍一抬頭,辨認了許久,才敢出聲喚他。


  “陸將軍?”薑洛微微怔了一下,不由得向陸修的方向看去。


  自打從慶王麾下的禁衛軍帳走出,她與陸將軍便疏於相見——


  一開始她忙於科考,實在沒有空暇,後來等她有了空閑,陸將軍卻被指派去了驪山清繳匪患。


  “真的是陸將軍?”薑洛一下子雙眼放光,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陸修。


  陸修朱唇輕輕上勾,眉飛入鬢,一雙狐狸眼中隱去所有悲戚情緒,含著笑意看薑洛,一身俊逸風流的姿態,就連軟金甲都不能掩蓋。


  “陸將軍,你不是去驪山剿匪去了麽,怎麽突然來了?”薑洛趨至三步處停下,拱手問道。


  陸修不覺笑意更深,渾身不自覺散發著淡淡的媚意。


  “就是想來看看你。”他湊近薑洛,甚至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莢香氣,“順便來恭喜你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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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宋曹冠《蘭陵王.晚雲碧》。


  [2]君子豹變出自《周易》,這段翻譯參考《新華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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