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因為臨近秋闈, 來的舉子比往日要多,南曲中的坐席不久便被填滿了,夏都知早已拿好了牙令,預備開席。


  隻聽門外一陣爽朗笑聲, 未見其人, 先聞其聲:“諸位同年, 這宴座上可容我一席之地?”


  諸位舉子一聽到這聲音, 便竊竊私語。


  這次中秋是嬴沈做東, 故而嬴沈眯著眼睛,應道:“秦大姑娘, 什麽時候你還客氣上了?中秋之日,怎麽沒去陪你的夫郎,反倒來了我們這裏?”


  薑洛一時好奇, 戳了戳嬴沈,隻問:“她是誰呀?”


  嬴沈笑對薑洛道:“她就是秦回雪, 你竟然連秦回雪都不認得,明年究竟考不考?”


  薑洛這才恍然大悟——


  秦回雪其人,舉子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她就是與姐姐薑夕並稱“上京雙姝”的秦回雪, 又被稱為“蜀中第一才女”。


  三年前秦回雪舉家從蜀中遷往上京,以備春闈, 其為人詼諧風流, 常出入酒肆花樓。


  “對啊, 就是她。”嬴沈這才道, “秦回雪也是明年春闈, 她可是奪魁人選之一, 上京舉子間議論紛紛, 說明年的狀元不是她,就是你姐姐。”


  “明年春闈的競爭真是激烈呀。”薑洛不由得嘖嘖歎道。


  這科舉也跟莊稼收成一樣,分大小年。


  譬如三年前那一場,就算是小年,參加的舉子中也未見什麽名聲煊赫的,全都是一樣的寂寂無名;可明年春闈就不同了,“上京雙姝”、“南郡七才”……數不勝數的各地才女都要參考,競爭激烈得很。


  薑洛不由得凝了幾分神看向簾外。


  隻見那青煙一般的幕簾輕輕掀起,露出個黑瘦的女人,她唇角掛著個笑,露出了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歎息回道:“家裏頭雖有個美郎君,但著實也憋悶得很,所以我來平康坊走一遭,來重溫一下碾壓的快樂。”


  “秦回雪,不愧是你,好大的口氣。”嬴沈笑道,卻又指了指眾人,道,“我們這宴上也不是你常見的老麵孔了,若是有新姐妹越過你去,作詩比你好,你可不是栽跟頭了?”


  秦回雪立時掃視宴上,問道:“可是薑夕來了?要是薑夕沒來,那我這狂話還能再說幾句,要是她來了,我就把剛才的話收回肚子裏去。”


  嬴沈笑指著薑洛,道:“薑夕雖然是沒來,但是我們席上來了薑夕的妹妹,薑洛。”


  秦回雪轉眸看向薑洛,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眼中頗有驚羨之意,才道:“俗話說得好,虎母無犬女,薑夫人教出了詩文精絕的薑夕,想必她的妹妹也十分厲害!秦某這回可要好好與她比試比試。”


  薑洛坐在席上,心虛地笑了一下,便邀她入座。


  她姐姐的確厲害,可是她卻不見得了。


  那廂夏都知已經在薑洛與嬴沈座位中間的空擋上添了個圓凳,秦回雪就坐在其上,熟稔地摞了摞桌上的牙牌。


  “飛花令早就玩膩了,不若我們今日來個新鮮的?”秦回雪一揚脖,將酒盅裏的桂花釀全喝下了肚,仍是覺得不夠暢快,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秦姑娘有何雅議?”夏都知一邊騰換著酒壇,一邊笑問道,腰肢如楊柳一般挺拔。


  “我們就以自己的姓為首字,自家夫婿的姓為尾字,行一道令如何?”秦回雪細細講解道,“這令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琴瑟令,可好?”


  座上諸人都覺新奇,便出言附和。


  “這倒是新奇,那便依秦姑娘的罷。”嬴沈亦附和道。


  “我沒夫郎也沒定親,去哪裏得尾字?這局我可隻能旁觀了。”有秦回雪這樣的高端玩家在場,薑洛樂得看戲。


  “哎呀,我們把洛洛給忘了。”嬴沈推搡了薑洛一把,壞笑道,“洛洛,你就以‘陸’為尾字罷,不然陸將軍聽了你的話,可不依哦。”


  陸將軍是不肯與薑洛出現在人前的,若是薑洛與同學一起走,他便會悄悄退下。


  也正因為此,座上舉子大多都還不知道陸將軍的事。這一鬧騰,諸人心下都了然了,哄笑著調侃薑洛。


  薑洛被調侃得有些不大好意思,隻撓了撓頭,看向旁邊啜飲桂花釀的秦回雪。


  隻見秦回雪狡黠地一笑,仿佛對這一切都心中有數。


  薑洛便知今天這出所謂“琴瑟令”就是衝著她來的。


  對於秦回雪這種高級玩家來說,人家能一邊作詩、還能一邊不著痕跡地調侃別人。


  這個秦回雪想來是將姐姐當做了競爭對手,所以就連薑洛都不肯放過,處處針對著。


  “江停日暮分雙陸,我都替你做好了。”秦回雪回眸,又調侃了薑洛一句。


  眾人聽此,亦是哄堂大笑。


  嬴沈笑得捂住了肚子,對薑洛道:“首尾詩句都這麽好作,可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洛洛,你若是不娶陸將軍,可是錯過了一樁好姻緣。”


  一輪酒令過後,座上諸位都喝了點兒酒,那秦回雪已是微醺,她借著酒力,對薑洛道:“我們就以夏都知的一夜為籌碼,作賦相爭如何?誰賦做得好,今夜夏都知就跟誰。”


  南曲素來有以文爭人的習慣,若是兩方相中了同一個小倌,便各自寫一道詩賦,誰的文采強,誰便能抱得美人歸。


  薑洛微微挑了挑眉毛——隻是,她並沒有想爭夏都知的意思呀。


  不過若是不答應,就仿佛自己怕輸一樣,於是薑洛旋即迎戰,道:“好呀,作什麽題目?”


  秦回雪指了指窗外的滿月,道:“中秋自然是要應景。”


  二人便尋筆墨,一人一張明淨的熟宣紙,紙前擺了一根淡紅色的鯨脂燭,約莫隻有寸許。


  “待蠟燭燃盡前,便要將紙張交付與侍身。”夏都知微微拱手,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以人為籌碼的遊戲,倒也不覺什麽,隻靜靜等著評判。


  薑洛輕輕點頭,便在紙上揮毫。


  若說詠敘別的她不行,但昨日她恰好看了幾篇雜文,一時間下筆文思泉湧。


  待薑洛作完,隻見秦回雪已經作完,正胸有成竹地抱臂看她,臉上因為醉酒浮現了些許酡紅。


  夏都知走近,拿起兩大張紙,兩相比較著看去,沉吟了半晌,才抬頭道:“二位所作各有專長,恕侍身眼拙,實難分辨二者之優劣。若實在要評,便算是平了罷。”


  眾人本是料定薑洛會輸,聽到夏都知的評判不由得側目咋舌,甚至就連薑洛自己也訝異地抬頭瞧了一眼。


  秦回雪聽到夏都知的話,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又問了一句道:“真的打平了?你莫不是偏向著薑洛罷。”


  詩賦向來是她最拿手的,怎可能同一介無名小卒打平呢?


  說罷,秦回雪走至桌前,去觀評桌上的兩篇文章,終是服氣地拱手道:“秦某甘拜下風。”


  眾人也都跟在秦回雪身後品評,隻見嬴沈笑對秦回雪道:“秦姑娘,這回你輕敵了吧?”


  秦回雪乃是半醉之中囫圇作出來的,許多平仄並不算工整,立意詩句也隻是差強人意罷了,但水準還是擺在那裏的。


  薑洛見自己險勝,連忙拱手道:“不過是我偶得佳句,突然發揮得好罷了。”


  秦回雪卻歪著嘴,道:“果真是姐妹,連最後說得都是一個樣。每回薑夕那鳥人都跟我說什麽險勝險勝,結果我從來沒贏過——真真是沒意思,謙虛什麽勁兒?”


  薑洛擦了擦額間的汗,內心思忖:她姐姐是在自謙,可是她卻是在說大實話啊。


  以她的水平,這回贏了還真是運氣好。


  薑洛隻得不再糾結輸贏,轉而對秦回雪道:“夏都知我就不跟你搶了,今晚上我還要回去呢。”


  秦回雪卻擺了擺手:“誰在乎這個?我隻是借著夏都知的幌子,想同你比試一場罷了。”


  她原本以為薑夕不好贏過,那就贏贏她妹妹過癮,誰承想就連她妹妹也不是個善茬?

  “秦姑娘,你可不知道,洛洛她是去尋自己的美豔郎君去了!”嬴沈一邊打趣著,一邊命人將薑洛送出南曲。


  席間又是一陣哄笑,氣氛倒是愈發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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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平坊,陸將軍府邸前。


  薑洛站在朱門外已有些時辰了,她原沒想過今日來,隻是聽到嬴沈這麽說,心裏突然有了想法。


  她踏上了石階門檻,輕輕叩了銅環,隻見朱門驀地開了,卻沒有個接引她的人。


  門房處的值守也因為節慶鬆懈下來,在旁邊打牌吃酒,問他們也隻是一問三不知。


  薑洛索性一隻烏頭靴跨入烏木門檻,準備自己走進去探個究竟,卻隻繞過了影壁和第一道門,就看見了陸將軍正與人閑坐在前廳涼亭上。


  陸將軍僅著家常青衫,慵懶閑適地坐在涼亭上,手中還有一冊石青封皮的書,旁邊緊挨他坐著個濃眉大眼的女子,因為側對著薑洛,倒看不大清楚神態。


  隻見陸修似是向薑洛來的方向掃了一眼,爾後寬闊的肩膀輕輕貼緊那女子,又將手中的書輕輕抬起來,放到那女子的膝上,那冊書不經意地漏出了封皮,赫然寫著“西廂記”三字。


  薑洛一下子怔住了,懵懵懂懂地看著陸修與那人親近地共讀《西廂記》,臉上若有所思。


  “陸將軍,裴某是個大老粗,不大認得字,你就別為難我了。”另一頭,裴將軍憨厚地撓了撓頭,麵露難色。


  陸修側望了東南處,用餘光掃向不遠處的薑洛,滿意地看著薑洛的表情,也不再勉強裴將軍,鬆了手,眸間滿是報複的快感。


  薑洛,你現在終於可以嚐嚐自己當初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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