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今日起, 你就在東宮閉門思過,沒有朕的詔令不得擅自出去。”姬午晟麵色鐵青,一字一頓地道。
姬瑛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跪立在側, 再也不敢多加言語。
薑洛等一眾人隨著宮侍指引, 一路雲集入紫宸殿, 甫一進殿, 就看到了這一幕。
薑洛連忙別過頭去。
生性驕傲的姬瑛定不願意別人看到她的狼狽樣子。
“陛下, 太女殿下是儲君,叫這些臣子見了她俯首下跪的樣子, 是不是太丟臉了?”姬午晟的肩上徒然多了一雙素手,熟稔地為她揉|捏肩膀,爾後揉|捏肩膀的紫衣男子適時出聲, 柔柔的聲音像是春泉一般清冽甘甜。
“都是朕的臣子,講什麽丟不丟臉。隻要朕在一天, 朕便永遠是她的母皇。”姬午晟冷哼了一聲,話雖這麽說,但是卻抬了抬手掌,示意姬瑛起身。
姬瑛立即起身, 難堪地看著對麵一眾群臣,不免麵上無光。
“朕今日召你們前來, 是為了商議科舉舞弊之事。”姬午晟見眾人已至, 便重回了座上, 正襟危坐道, “月餘前, 慶王家的小世女來宮中玩耍, 朕見她玲瓏可愛, 便想賞賜她些什麽,誰知這小姑娘什麽都不要,隻求了《憫桑女賦》的原卷。朕念她年幼好學,便破例將封存在庫中的試卷拿了出來,卻未曾想過……”
群臣聽了不免嘩然,就連薑洛也是吃了一驚。
沒想到這樣的科舉舞弊案,竟然是從一位小世女的賞賜開始的。
“那份試卷的筆跡靈動飄逸,與姚知節的筆跡大相徑庭,一看就絕非出自一人之手。”姬午晟向下掃視群臣,淡淡地道,“於是從那刻開始,朕便暗中搜查著這件事,暫且沒有公之於眾。誰料姚氏一族卻不知悔改,在這期間竟然急於毀滅證據,殺死原卷主人,也是可笑得很。”
群臣聽此,又是一陣唏噓。
今日聖上召見之人有數百人之多,儼然是開了個小型朝議,唏噓之聲不絕於耳。
“果真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旁邊的薑夕感歎了一聲,爾後對著龍椅的方向拱手,揚聲道,“之所以她們有如此膽量,究其原因,還是有所憑恃,毫無畏懼之心。”
薑洛側瞧了一眼旁邊站著的薑夕,聽她說“有所憑恃”,不禁微微沉眸。
皇太女出自姚氏,這一句“有所憑恃”明裏暗裏地把矛頭指向了姬瑛。
仿佛她隨著姐姐,已經不自覺地站到了姬瑛的對立麵。
關於張泉生遇刺一事,零零散散地有許多證據,薑洛也隻是將自己那天的見聞講了一遍,與其他口供、實證相互對應,可謂是證據確鑿,處理起來並不算難。
可是麵對姬瑛這部分,卻著實有些難辦。
姬午晟仰躺在龍椅椅背上,隻覺頭痛欲裂,身後的紫衣男子輕柔地為她揉了揉兩側太陽穴。
“朕方才已說,命太女東宮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出。”緩了好一會兒,姬午晟才吩咐道,算是對太女作了懲處。
事罷,群臣退出了紫宸殿,薑洛也隨之出去。
她初入恢弘華麗的紫宸殿,才意識到這件案子不光涉及到張泉生與姚知節。
它的目標或許從來都不是姚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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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一眾文臣退下,在耳房等著的陸修才被召喚進殿。
他一身紫衣官服,補子上麵勾勒出一隻豹子,繡工精美,用銀線勾勒出來的須毛逼真,竟像是活生生的銀紋豹子被繡在了衣料上。
“臣修請陛下安。”他按照規矩拱手,然後問安。
重活一世,看到自己曾經手刃的人又重新活了過來,如今正鮮活地出現在他眼前,陸修倒覺得有些新奇。
再看到這位舊周靈帝,他還是不後悔當年一劍了結了她的性命。
她斥責太女:“作為君主,識人不清是最大的缺陷。”
卻不知她自己恰巧就是識人不清的君主,篤信巫蠱,耽於美色……最終釀成災禍,使周朝由盛轉衰。
“來了?”姬午晟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本是不屑表情,卻在見到陸修容顏後怔了一下,隻道,“江南的水土養人,沒想到常年征戰沙場的陸將軍在江南過了幾年,身上肌膚也愈發白皙滑嫩。”
她這話說得逾禮,但她是皇上,誰又能挑她的錯處?
因此陸修麵上不動,隻道:“謝陛下誇獎。”
姬午晟微微眯了眯眼,以手召喚,道:“過來,讓朕好好兒看看你。”
陸修心生厭惡,但仍是依言向前一步,走到了姬午晟身側,垂眸不語。
姬午晟一隻枯柴般的手攀上了肩膀,渾濁的眼神中帶著絲絲點點笑意,然後問他:“你長得真俊,今晚可願來這紫宸宮中走一遭?”
陸修強行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一雙狐狸眼中帶著勾人的笑意,然後道:“陛下召臣,臣自是甘願,隻是臣身不潔,恐沾汙了陛下。”
上輩子,他在朝廷中待了十幾年,素知這位皇帝的占有欲,對名節極為看重,非處子不肯要。
姬午晟聽了,似是還有些不舍,想要再問清楚些才甘心:“怎麽不潔?朕記得你尚未婚嫁,胸上可有那痣?”
陸修麵上驀地一紅,垂眸再不敢視,許久才囁嚅道:“沒了。”
姬午晟立時大失興趣,似是嫌髒一般地迅速鬆開了手,瞥了底下的陸修一眼,嗔怪道:“小男兒家,年紀不大,怎麽就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陸修將頭垂下更低,幾欲泣道:“軍中苦寒,相互慰藉時便不清不楚地沒了身子,不知道以後的妻主該如何看臣。”
姬午晟冷哼了一聲,麵上沒有半分同情,隻道是他咎由自取。
一時場麵冷了下來,替姬午晟揉|捏肩膀的紫衣男子笑道:“陛下,臣侍退下了,戰場上的大事兒臣侍可不敢聽,聽多了可是會作噩夢的。”
姬午晟這才想起來,陸修這些武將平日裏不常上請安折子,麵聖必是有要緊事的。
她旋即開始問陸修正經事。
“方才的事你也聽說了罷?”姬午晟煩悶地道,“你有什麽要緊事情就趕緊通稟。”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沒有什麽要緊事,就別來煩她。
“科舉舞弊之事臣在朝上也有所耳聞,隻是臣有一言,卻與文臣不同。”陸修拱手道。
“哦?”姬午晟倒是有些奇了,“你們武人也有見解?”
在她年輕時候,文武之間涇渭分明,那群武將都是隻能打仗、腦子缺根弦的,鬥大的字都認識不了幾個。
隨著世風漸移,武人也漸漸附庸風雅,學會了識文斷字,但整體而言還是粗鄙得多。
沒想到身為男子,陸將軍竟然也能有些見解,當真是難得。
“你且說來聽聽。”姬午晟像是逗猴子一樣,問陸修。
隻見陸修拱手回道:“陛下,陸某不知道那許多,隻聽說那群文臣鬥來鬥去,都不過是為了爭儲,輔佐下一任新君。但臣不以為然,作為臣子侍奉的是明堂上的君主,那些展望未來儲君的人,豈不是懷有二心?”
姬午晟聽了,冷笑道:“她們是覺得朕老了,馬上就要入土了。”
陸修跪坐在下麵,眼眸中含著點點淚光,仰起頭來看著那明黃色的衣袍,豔麗的臉上顯出幾分決絕:“臣不似她們,臣沒有母族,也沒有親友,甚至沒有了幹淨身子去尋個好妻主,臣所能做的就是忠心侍奉陛下,絕無二心。”
姬午晟聽了,才知道他來這裏原來是表忠心的。
於是姬午晟顯露出個驕矜的笑來:“好,陸將軍,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這忠心表完,陸修便緩緩起身,拱手退出了紫宸殿。
他一邁出門檻,眼中的萬千情緒立時消失不見,像是古井的水一般沒有絲毫波瀾,靜靜地預備著走出宮外。
上輩子,他嫁給了薑洛,便不再受姬午晟重用,他的官途便也從此止步於從三品雲麾將軍。
可是這輩子,他不會再那麽傻了。
他略想了想從天和年間到舊周國滅的幾件大事,很快便意識到了——
獲取姬午晟的信任,得她重用才是獲取權力的捷徑,那才是他一步步向上爬的天梯。
陸修就這樣在腦中想著,剛出了紫宸殿的大門,精神一個恍惚,便不慎與門外的侍從撞到了一處。
被撞的恰是方才侍奉姬午晟的紫衣男子。
“哎喲!”那紫衣男子並不似陸修一般穩若磐石、站如鬆柏,磕絆了下差點倒下,而手中的漆盤則也搖晃了幾下,幸而漆盤上並無任何物什,倒也沒有什麽損失。
陸修這才從自己的計劃中轉醒,看著麵前的紫衣男子,眸色轉涼,不由得恨得牙根癢癢。
“什麽狗奴才,也不知道看路。”陸修語出譏諷,一點兒情麵也不留,甚至連他是姬午晟的寵侍也不在意。
“陸將軍,方才侍身可是替你解圍了,平白地發這樣大火氣作甚?”那紫衣男子笑了笑,麵上並無不悅,隻是清楚陳述了方才之事。
陸修像是一頭染了血的豹子,凶惡地看著那紫衣男子,眸間滿是恨意。
“陸方和,別人不了解你,你道我還不清楚你?”陸修冷冷地笑道,眼眥尖尖,眼尾上挑,一雙狐狸眼充滿了攻擊性。
若不是現下還要在姬午晟手中獲取權力,不好與陸方和發生衝突,他早就忍不住撕了那張臉。
“陸將軍,侍身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地,之前仿佛也沒見過吧?”陸方和滿臉疑惑,聲音仍舊溫柔如玉,仿佛無論怎麽待他,他都不會生氣一般。
過節?
這過節可真是大了。
陸修仍舊是冷冷地笑著,眼神中滿是狠厲。
任誰也不會想到,舊周靈帝的愛侍會改侍新君,最終成為了薑洛的側君,並且日日糾纏在一起,伴在薑洛身側,頗得薑洛的寵愛。
甚至就連自己的小公主也被送到了側君手中,以陸方和慣會做小討好的樣子,他的女兒再過幾年或許就不認他這個父親了。
陸修如此悲涼地想著,心頭不禁隱隱作痛。
“陸某前幾日才剛到上京,之前自然也不會再見。”陸修收斂了神色,淡淡地笑道,“可能是陸某素來脾氣不好吧,一生氣血就往上湧,你可別介意。”
陸方和聽了,也素來知道他們軍營中人直來直往,魯莽暴躁,便也笑道:“不妨事。”
陸修一雙狐狸眼凝視了他半晌,似是不屑地歎息了一聲,嘴角勾起了個淺淡的笑意,便拂了拂身上,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