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妻主,難道臣隻有在大祭禮典上,才能遠遠地看上您一眼嗎?”
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駛入了薑洛的夢——那聲音仿佛在訣別地歎息,又似是在不舍地呢喃。
薑洛循聲抬頭,隻見一輪皎潔的圓月之下,碧瓦朱甍、層樓疊榭,就連簷上的琉璃勾頭瓦也流光溢彩、絢麗奪目。在那高聳輝煌的宮宇之間,一高大身影長身玉立,靜靜地站在對麵。
他一身團紋祭袍,烏袍緞麵上繡著五色翟鳥,華耀無雙。在幽暗的夜色下,他的容貌細節看不清楚,隻是光聽聲音有些哽咽:“結發一場,又何至於如此呢?臣侍在立政殿為陛下熬了參湯,配上幾道金陵的糖果子,都是陛下以前愛吃的……”
薑洛一時發慌,她不是睡在了上京府邸的床榻上嗎?怎麽突然到了這裏?
而眼前這個男人,又是誰呢?
薑洛不禁微微眯起了眼,仔細盯著那人看去,越看越覺得,這男人竟然與陸將軍頗為神似,隻不過年歲看上去比陸將軍老了許多,無論是衣著還是發飾,都明顯比她所見到的陸將軍更加保守。
她想問:這裏究竟是哪兒?你究竟是誰?你能不能把臉側過來,讓人看清楚是不是陸將軍?
可惜,她不能。
夢境中,她發不了聲,隻能靜靜地看著男子鳳眸中閃爍著的點點期待漸漸湮滅,變得愈發絕望。
他伸出的纖長手指尚未觸及到薑洛,便難堪地收回,旋即眸色一沉,頗有些難堪地道:“這麽久了,您仍舊介意那件事嗎?這種事情臣也不好自辯,隻是臣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妻主信我……”
薑洛眉頭輕蹙,長睫微掀,卻不知為什麽,仿佛心中最冷最痛的地方被一下擊中,心無緣由地痛了起來。
隨著心口的痛楚,眼前的一切人與景都漸漸模糊、消燼,隻聽瓊樓玉宇之外,打更的鑼聲傳至很遠。
“砰鏘,砰鏘,砰鏘,砰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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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纏綿的夜雨仍舊下著,仿佛能鑽進人心中最陰冷的角落。錦榻之上,薑洛闔著眼,眉頭緊蹙,天鵝絨被隻蓋在她半截小腿處,餘下都落在榻旁的地毯上。她隻穿一身鵝黃色的單薄寢衣,額頭卻滴落著豆大的汗珠。
“不……不要……”薑洛口中無意識地呢喃著,雙眼痛苦地闔著。
這聲音喚醒了旁邊熏籠上半倚著的男子,他連忙穿係好淺灰色的外衣,躡手躡腳地走至榻旁,將地上的錦被拾起,輕輕地覆在薑洛身上,側坐在榻旁,柔聲安慰道:“洛洛,怎地,做噩夢了?”
薑洛半夢半醒,方睜開了眼,下意識地欲掙開束縛,向後移挪,待看清了眼前之人,才放鬆了身體,猛地驚坐了起來,雙手環住男子的腰,又驚又怕地道:“臨恭……”
臨恭似是沒有預料,遲疑了一下,才終究任她摟抱,他端正了身體,一雙素手探向薑洛的腦門,溫聲道:“你都多大了,還這麽愛踢被子,我一時照看不到,染了風寒可如何是好。瞧你身上冰涼,腦門上卻滿是汗,可是唬著了?”
薑洛旋即意識到,這或許隻不過是一場夢。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今天才見到了陸將軍,晚上竟然就夢到他了。
那些還未宣之於口的朦朧好感,化成了一個莫名其妙而又綺麗的夢。
薑洛怔怔地回想著夢中的情景,隻是默不作聲——明明是剛剛做過的夢,卻泰半都想不起來了。
臨恭見此,亦不再追問,隻是向外瞧了眼,看著屋外的天色,道:“剛打了四更,離亮天還有些時辰,要不複躺下再睡會兒,大姑娘來喚時,下奴再叫醒你?”
薑洛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點了點頭,半闔著眼睛,骨碌一下翻轉了身子,鬆開了臨恭,準備重新躺在榻上,卻不意見到自己方才躺的位置下,徒然多了半分殷紅。褥上莫名多出了巴掌大的血跡塊,上麵的血跡尚未幹涸。
薑洛瞪圓了雙眼,俯身去探看自己下半身的褻衣,才恍然發現大腿內側的寢衣亦有一處被血洇濕了,殷紅一片,隱隱彌散著血腥之氣。
“血……”薑洛指著那殷紅的血跡,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臨恭,琥珀色的眸中閃過半分恐懼。
臨恭亦見了那血跡,瓷玉般的臉頰上迅疾染上了幾分緋紅,他輕拍了拍薑洛的背,含混地安慰道:“不妨事的,我這就去取一件衣裳來,一會兒替你換上。”說罷,便避開了薑洛的視線,急急地起身。
薑洛見臨恭神色有異,更兼之顧左右而言他,心下不由得更慌了,一雙圓圓的眼眸中滿含水霧,忙將兩隻小手橫在他麵前,極為認真地道:“那這血什麽時候才能止住?我以後再也不亂踢被子了,真的!”
臨恭站在榻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聽薑洛所言,不由得失笑,道:“放心罷,這血跡既與踢不踢被子並無幹係,也不會損傷你的身體。”
“那它是什麽呀?”薑洛懵懵懂懂地看著臨恭,不由得出聲詢問道,“娘說,血是不祥的,意味著殺戮、戰爭……”
“這世上其餘血都是不祥的,但唯獨這血不一樣,它是最最吉祥的東西,那些荒野氏族甚至常把這東西塗到皮革之上,據說是能辟邪。”臨恭柔聲解釋道,“原本這種事情也不該由下奴解釋,隻是今兒湊巧夫人不在身邊,大姑娘又忙得很,下奴才鬥膽多說了幾句。旁的你不要問,隻須知道它絕不是什麽壞東西,來了月事,隻說明我們二姑娘長大啦。”
薑洛聽來聽去,仍舊是雲裏霧裏地,隻是知道了這件事被稱為“月事”,便隱隱約約地仿佛在哪兒聽說過。
“哦對,我想起來了!”薑洛俊俏的小臉上浮現了些許興奮,道,“每回我娘來了‘月事’,二爹爹和三爹爹都爭搶著要去侍奉,他們還常常將母親的月事時間寫成冊,日夜背誦,是這個東西不是?”
臨恭聽了,羞得垂頭,粉唇隻輕吐了一個字,道:“是。”
“原來是這個。”薑洛麵上的疑慮霎時全消解了,她還想再多問些,臨恭卻像個鋸嘴的葫蘆,無論如何不肯再說了。
待薑洛換了衣裳,又梳洗一番後,她便踏出了院外,由臨恭引著走向西北側的正廳,去正廳拜見主父姚氏,那個母親名義上的正室夫郎,自己名義上的父親。
姚氏正襟危坐在正上首,身上穿著件石青色綢衫,眉眼與嘴角都往下耷拉著,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
薑洛深吸了口氣,因她從記事起便在金陵了,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個父親,讓她一下子開口,對陌生的姚氏稱父真是相當困難。
薑洛拱手,醞釀了好久,才期期艾艾地道:“父……父……”吐出來的字不成語調,像是燙嘴一樣。
“若是覺得稱呼不習慣,不叫就是了。”姚氏淡淡地啜飲了口茶,輕聲道,“反正就連你們母親都不當我回事兒,我也已經習慣了。”
薑洛麵上汗顏,出於同情,笑著喚了聲:“父親,安康大吉。”
姚氏淡淡地應了聲,麵上並未表示出喜怒,隻是從身後遞了個梅紅紙印刷出來的花箋,道:“這是昨兒宣平坊陸將軍府邸傳過來的書箋。”
薑洛微微錯愕地抬頭,又重複問了一遍:“是誰?”
在周朝民間,素來有“花箋傳情”的傳統。
若是男兒看上了某位女郎,就寄托一封花箋給她的父親,明是忘年兄弟之交,暗地裏的意思卻是對女子有情。
“是陸將軍啊。”姚氏又重複了一遍,敦肅的麵目中總算有了點兒笑模樣,他抬眼問薑洛,“今天他都遞了花箋,想必昨晚對你很是殷勤罷?你可看出來了他的傾慕之情麽?”
薑洛聽此,不禁揉搓了兩三下鼻翼,作思考狀,過了一會兒才認真地回道:“我沒看出來,實在是沒看出來啊。”
昨晚陸將軍對她避之不及,甚至連自己送出的楓玉佩都被扔到了龍首渠裏。薑洛分析了半天,也實在沒有在這一係列舉動中分析出一丁點兒的“傾慕之情”。
“怕是陸將軍年輕怕羞,明麵上不顯露出來罷了。”姚氏不為所動,手指著那封五色花箋,“但這花箋是作不了假的。”
薑洛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了起來,懵懵懂懂地看著姚氏,被他這麽一解釋,倒也糊塗了。
“不過,陸將軍那邊兒什麽意思先按下不提,你這裏又是什麽意思?”姚氏抬眼看向薑洛,問道,“我聽臨恭提起,你娘為你推薦陸將軍的時候,你當時可是很抗拒的。”
“那都是臨恭瞎說的。”薑洛唇角上揚,貝齒微露,“我可是很喜歡陸將軍的,隻是那時候還沒想清楚,便沒有立即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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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都是大祭節第二天的早上,陸將軍可就氣定神閑得多了。
宣平坊內,陸修處理著書案上一摞摞公文,他隻是一目十行地略掃一下,僅憑前世的記憶,便大概猜測到後文寫了什麽,故而批閱得極快。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上輩子他二十四歲的時候,剛自學了寫字,隻不過比睜眼瞎強些罷了,批閱這些公文難免力不從心,有時候還要向薑洛討教一番。而這一世,他繼承了前世的記憶,下筆措辭與當科舉子相比也不差什麽。
由此看來,學點東西總是好的。他在立政殿長年寂寥,學習詩書不過為了打發時間,聊以自娛,本以為要伴青燈古佛,終此一生,誰能想到竟還有重生這種事情呢?
“將軍,姬瀟節將軍過來了,說是有急事要拜會。”就在陸修合上最後一頁公文時,沈四入內,三步並作兩步地過來報告。
“讓她進來。”陸修淡淡地回了一句,仿佛早已預料到了姬瀟節會來。
綃紗門簾被緩緩地掀開,姬瀟節穿著一身幹練的勁裝走入宅內,腰間係著個軟金腰帶,既彰顯身份,也能有效防護刀槍。
“陸將軍,恭喜高升呐!”姬瀟節眉眼中頗有些急躁,但仍是寒暄了幾聲有的沒的,畢竟她是有求於人,求人前總得敘敘舊,於是開始憶往昔,“想當年咱們同在西北軍的時候,你我同為定遠將軍,軍營中還有人拿咱們倆打過賭,賭誰先升上去。那時候幾乎整個兵營的人都賭得我,卻沒想到好風憑借力,一場嶺南之捷直接送你上了青雲!”
陸修擱下了筆,微微抬起頭,直言道:“有什麽事情就直說吧,咱們好歹也是一起上過戰場的,無須這般客套。”
姬瀟節被戳中了心思,便不再客套寒暄,隻歎了口氣,道:“老陸,我攤上事兒了。”
姬瀟節便將揚州府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與了陸修,臨了還不忘道:“那個領頭的軍婦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愣是攔著薑二姑娘不讓過路。直到我修書一封,特意去問了這件事,她才知道自己釀下大禍。可惜為時已晚,薑家的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你瞧我該如何是好?”
“原來是這件事。”陸修心中早便有數,隻適時應了一聲,便又靜靜聽下去。
“正是這事兒。”姬瀟節連忙道,“我打聽了一下,聽說薑二姑娘是從你那江南道碼頭過去的,對她而言算是個恩情。若是你出麵講和,總比我去空口白牙地去強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