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薑姨媽想了下,又歎息道:“更兼我心中總有一份私心向著這孩子——世上心口不一、口蜜腹劍之人何其多,經曆了世事沉浮,我才知曉像咱家洛洛這樣兒的才最難得。”


  薑夫人聽此,一雙細長淩厲的眼凝視在書案上,遲疑半晌。


  麵前的檀香書案上橫疊著十幾支丹青卷軸,細細描繪著上古七姓世家的適齡男子,鋪滿了整個案麵。其中,唯有一支卷軸是緊緊收攏起來的,用一根牛皮細繩捆紮著。


  薑夫人拾起了那支卷軸,收攏在銀紋廣袖之中。


  “她年幼,自當為她娶個成熟懂事的男子,悉心教導、服侍她才是。”薑夫人沉沉地道,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旋即推開樸誠堂的大門。


  院內,臨恭坐在小花園的圓凳上,一雙竹箸輕輕挑起了兩三根麵條。


  “快吃呀。”薑洛雙手托著臉,乖巧地看著臨恭吃麵,隻是隨意一轉身。


  卻見堂門貼著的金釘銅環微微搖晃了下,丹漆堂門亦隨之緩緩向外推開,隻片刻功夫,平日晝夜掩門的樸誠堂便中門大開。


  隔著一尺高的門檻,薑夫人恰停在檻內正當中,她負手而立,招呼女兒道:“洛洛,你過來。”


  薑洛瞧了一眼臨恭,再又瞧了一眼母親,旋即跑上漢白玉雕成的三級石階,停在了檻外,仰起頭看向母親。


  她以為母親是要在臨行前囑咐她春闈之事,就像母親常掛在嘴邊、成日絮絮叨叨念著的那樣——


  “我原也不指望你能搏個功名,隻是你也不小了,女兒家總要四處遊曆長長見識,能去上京結識些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這話聽得薑洛都會背了。她媽說出上句,薑洛就能一字不落地接下句,甚至還能順便哼個小曲將話唱出來。


  卻未想到,薑老夫人頓了頓才開了口,說得卻不是春闈之事:“到明年夏天,你就整十四歲了,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隔著門檻,薑夫人伸手輕撫了撫薑洛額前的碎發,“你還太小,還不知道什麽樣的男子才是好兒郎,是以為母替你擇揀了一人,你可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薑洛倒是吃了一驚,她微微眯起了鹿眸,問道:“是誰?”


  薑國公從寬袖中掏出一冊卷軸,緩緩地從手中攤開——


  原來那卷軸內是一副丹青人像,畫得是一位正值妙齡的男子,寬肩蜂腰,方雅敦厚,墨色長發束起一個簡單的發髻,用一根白玉簪導束發,工筆勾勒出的身形挺拔而又修長,穿戴著一身齊整的銀輝鎧甲,正端莊自持地立在畫軸紙上。


  “這是陸修,陸將軍。”薑國公將畫上男子的身世娓娓道來,“今年二十有四,是從西北軍升上來的定遠將軍,五年前又從西北調到了江南道。我曾與他共事過三年,越與其相處,越覺察出其人品貴重之處,倒與傳聞中不同。若你得了他,將他收入房內,不單有人日日督勸你讀書上進,更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江南十萬大軍收入囊中。”


  一個鎮守西陲的定遠將軍,竟然也像千篇一律的世家男子般端重自持,薑洛瞧著那副畫像微微蹙眉,隻覺得說不出來的別扭。


  “我不要。”薑洛僅憑本能地拒絕著。


  薑洛年紀尚幼,“西北軍”“定遠將軍”這些詞也離她生長的煙雨江南太遠,因此無論薑國公怎麽說,這些詞都隻是留下個模糊的印象,薑洛懵懵懂懂地看著母親,對母親的推銷無動於衷。


  “我聽聞嶺南之役捷報頻傳,陸將軍以三萬之眾,全殲了嶺南三十萬叛逆,以此功勳,若是按照慣例加封,他便是大周最年輕的三品雲麾將軍。”薑夫人想了想,又道,“更何況,陸將軍明知這是一場政治聯姻,又早過了情情愛愛的年紀,你喜歡哪個都隨你,養在府中,他自是不會管的。”


  薑洛垂眸沉默,靜靜地端看著畫像中的人。


  僵持許久,薑夫人看著女兒,心中油然生出了些許憐愛之意,旋即鬆口道:“也罷,若是你執意不肯,這種事情也沒有馬不吃草強按頭的道理,即便是作為母親也不好勉強。這件事容後再議,待你到了上京,真正成了人後再作決定。”


  薑洛聽此,這才重展笑顏。


  月餘後,她換了身行走便利的裝束,背了個油布包袱,整裝待發,對著樸誠堂磕了三個響頭,便起身,遠遠一瞥堂門,再最後看一眼這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便一個翻身跳上了去往上京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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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隊馬車晃晃悠悠地行在官道上,當中領頭那一輛車輿上彩飾華蓋,側麵插了一支紅綢製成的旌旗,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對牛角,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宛如兩道跳動的火苗。


  寬敞的車內,隻坐了兩位身量未足的女孩。她們二人年紀相仿,從小玩耍在一處,本就是熟識,不一會兒便熱絡地閑話古今。


  “你是說,你娘竟給你推薦了陸將軍?”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嬴沈斜倚在車壁上,笑問薑洛。


  “怎麽了?”薑洛正叼著一塊寸許見方、潔白勝雪的雪花糕,聽嬴沈如此說話,不由得抬起頭,一口將整塊雪花糕生咽下去,問道,“阿沈,笑什麽?百十年來,嫁入七姓世家的寒門男子明明多得是呀。”


  “可是陸將軍他畢竟出身軍營!”嬴沈挑了挑眉,無可奈何地道。


  薑洛微怔了下,反問:“出身軍營又如何呢?”


  嬴沈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細細端詳著薑洛的神情,片刻後回以一個模糊含混的微笑。


  那時的薑洛還不知道,在周國勾欄瓦肆之間,流傳著“寧入勾欄院,不應軍書帖”的俗語。


  自古以來,軍營雖然是寒門男子出人頭地的一種渠道,但也是不折不扣的淫|亂之地,良家男子避之更甚勾欄院,足見其名聲狼藉。


  雖說男子身形高大,力氣十足,卻是勇而無謀、魯莽少智,行軍用兵之道不及女子十一,故周國將多女,兵多男。


  如此微妙的上下級關係,給了女上級上下其手的機會,挑幾個容顏美麗的男卒侍奉,再給他提拔個從九品的末階散官,養在軍營中作外室——這便是男卒一輩子最圓滿的結局,也是他們最大的心願了。


  至於明媒正娶?那是想都不要想,出身軍營的男人一旦步入世俗,就像是天生帶著塊淫|亂的胎記,即便是獲得軍銜的男子也不好說親。


  更何況沙場無眼,昨日身強馬壯,明日或許便是一片枯骨,未來一片渺茫,這使得軍營更加醉生夢死,靡廢不振。


  周國《婚書》中規定,婚前非完璧之男子,不得為夫。


  而那定遠將軍陸修,淫浸軍營十五年,說是完璧,誰又信呢?


  嬴沈沒有點破這層,隻是輕拍了拍薑洛的肩膀,含混地道:“總之,陸將軍絕非……”


  她隻剛說了幾個字,恰在此時,馬車猛地刹住了,車內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嬴沈與薑洛二人整個身子便向後仰栽過去,差點撞到了車壁上。


  卻聽外麵一陣嘈雜爭吵,還夾雜著烏孫騅的陣陣嘶鳴。


  “你們不要命了,怎麽突然橫攔在路中間?”趕車的壯婦李大娘坐在車前,使勁拉住韁繩,怒視前方。


  她們這一隊人馬行得並不算快,就在快到關口時,卻冷不防從路旁殺出來一隊輕騎。那隊輕騎每人一身銀輝鎧甲,鋥明瓦亮,身下騎著毛色各異的矮馬,手上一人一柄燃燒著的火把,橫圍住十丈寬的官道,將前路堵死。


  “你等都是甚麽鳥人?做甚麽鳥亂?俺們可是鎮守大周的兵士,奉姬瀟節姬將軍之命鎮守於此,你們還想跑?”領頭的軍婦大手擤了把鼻涕,她舉起手中的火把,向前伸探,故意在烏孫騅麵前搖來晃去。


  那烏孫騅再通人性,到底也隻是個畜生,見了火光,登時發狂,扭起長頸,四隻蹄子向天處蹬。


  “你……!”


  李大娘氣結,使勁抓住韁繩,牽引住受驚的烏孫騅。


  卻見車輿側的簾子拉開了一角,半露出一隻小腦袋,懵懵懂懂地問:“發生了什麽事,車怎麽不走了?”


  隻見那女孩身量未足,容貌初顯——是個極標致雋秀的女孩子,琥珀色的眼眸中神采奕奕,尚有著未知世事的無憂無慮。她隻是隨意掀開簾子,舉手投足卻帶著一番貴氣,便可知她是從小浸在禮節中,即便是細微小事,都有一番脫俗的氣勢來。


  領頭軍婦不禁眯了眯眼,詫異地上下打量了那女孩兩眼,猶豫片刻後,才又重複道:“俺們奉定遠將軍姬瀟節之命,鎮守在此,莫說是你們,就算是一隻撮鳥過境,都得應了老娘們的許才行。”


  薑洛聽此,指著車側頂上懸掛著的幡旗,笑問道:“你是新來的罷?這是薑家的車馬,在江南道內隻要看到這幡旗,都是通行無阻的。”說罷,薑洛將一封信遞過去,道,“這是姬瀟節將軍的手書,還請過目。”


  “我的傻洛洛,她這是向你要錢呢。”嬴沈聽她二人說話,隻半眯著眼,手中挽著個駱駝皮篆花酒囊,仿佛一切塵事都與她無關,笑對薑洛道,“你沒在道內行走過,不知道她們這些兵油子的驕悍之處。她們平日吃拿卡要都是習慣了的,久而成例,並謂之‘孝敬’。不給足了‘孝敬’,她們是絕不會給你放行的。”


  果然,那領頭軍婦隻是略掃了一眼,便道:“這上的印泥仿佛有八成新,俺不認得這章兒。”


  薑洛眉頭微蹙,亦明白過來她是故意找茬,因問道:“那究竟要如何才能走過這官道?”


  “之前倒是有舊例,隻需捐一筆款子,當作路捐。俺們給你作擔保,保準讓你順順利利走出淮南道。”那領頭軍婦也不多費唇舌,直接開門見山地回道,後又說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銀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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