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掃羅所見真理
基利亞姆紀九零三年。
雅各王朝，這龐大偉岸的國度開始全力運轉，曾銷聲匿跡的掃羅重執王權。
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存在如他的先祖基利亞姆一般，活出了第二個時代。
針對藝術家的屠殺依舊在持續。
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萬民不敢開口言、戲子不敢唱樂聲，藝術和與藝術相關的哲學幾乎要消失在大地上。
掃羅高舉神權與王權的大旗，對與伊索斯有關的一切都趕盡殺絕，曾經心懷天下的王，化作凶狠殘暴的君主。
律法沒有被廢除，隻是更加嚴苛。
有巨大的銅人豎起在每一座城市的廣場中，繁複的文字烙印在銅人的皮膚上，那是新的法律。
每天都有偷偷窺探藝術者被帶上猛獸的牙齒做成的項鏈被燒死。
以撒王曾反抗這暴政。
但掃羅歸政，軍隊、國家、力量，全部站在他的身邊，以撒被打入巴別倫下的死牢，終日研習數學。
偉大的時代結束了。
雖然思想仍然自由，哲學依舊橫行，各種理論出現並被歌頌。
掃羅沒有製止信仰的傳播，他隻製止藝術。
對伊索斯來說，這的確算是致命的打擊——祂那些踏足瘋狂的信徒消失了。
徹底消失。
風，大風。
席茲不肯再落下耀輝在巴別倫，祂繞過這通天之塔，要讓偌大的王城永恒沉浸在黑暗之中。
踏足第五境之後，掃羅的意誌衝天而起，神性彌漫其中讓生命忍不住跪拜。
席茲雖然生而神聖，卻也依舊沒有脫離凡間生命的範疇，祂的肉體大概強大到足以碾碎掃羅，但靈魂與意誌本質卻依舊弱小。
這驕傲的通天巨獸不願屈服，於是選擇逃避。
掃羅把自己的王座安放在巴別倫巔峰的邊沿，可以最直觀地看到自己所統治的廣袤大地。
但無人知曉，一直被關在牢獄中的以撒，居然來到他的身旁。
兩人都坐在王座上，王座之間有一棋盤。
“你還不理解我所做的一切嗎？”
掃羅輕聲詢問。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溫和。
麵孔居然比以撒還要年青，相比之下，他們之間仿若父子顛倒。
以撒目光越發睿智。
他被鎮壓三載，卻也在思考，掃羅為何突然之間性情大變，甚至不惜推翻曾引以為傲的律法。
他說：
“我在位兩百年，本就是為父親尋找第五境之前程，以撒……無憾。”
掃羅詫異地看了一眼以撒。
他以為今天會有一場爭論，也會有史官記載兩位王的對話。
但以撒的表現，讓掃羅有些驚訝。
他看著已經三年沒有陽光落下的王城，鮮花廣場上是終年不熄的、用來焚燒罪人的烈焰。
藝術，是原罪。
“我不禁止哲學，也不禁止自然科學，甚至不禁止宗教的傳播，而僅僅對藝術避之如蛇蠍，你……沒有想過原因嗎？”
掃羅手中撫摸一顆光滑的棋子，他目光炯炯，意誌遍及世界。
以撒沉吟。
他最終說：
“王所做的，便是正確的。”
“你也是王。”
“我隻是你的傀儡，父親，請不要給我營造這些虛假的榮耀。”
以撒的聲音波瀾不驚。
沉默。
半晌之後，掃羅似乎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繼續說：
“我進入第五境，摸到世間真理的邊沿大門，僅僅是從這敞開一點的門縫中，我也見到一切初始之時便已既定的偉岸。”
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如一個虔誠的信徒。
主觀唯心主義宇宙與客觀唯心主義宇宙相融合時，掃羅看到了真理的影子。
“其中便包括藝術乃是惡神自然流露的瘋狂中所產生的副產物這一真理。”
掃羅的理論不被任何人所認同。
連路德維希都寧願永生守護在東邊大洋的岸邊，用剩下的漫長生命來遏製惡神伊索斯的蔓延。
“我想，這個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莫過於人類的心靈無法理解世間的全部。”
掃羅見以撒不願與自己交談，便依舊開口，他在闡述自己所見自己所想以及自己所感。
接下來可能會有幾場艱苦卓絕的戰爭，掃羅不希望自己倒下之後，這世上便失了往聖所經曆的路程。
如朱元璋之與朱標。
老去的皇帝要為新的皇帝鏟除可能存在的一切威脅，連荊棘權杖上的倒刺都要用手掌擼幹淨。
掃羅不是要把權力交付給以撒。
他要交給以撒的，是他所理解的知識。
昂首，掃羅看正在遠去的天空巨獸虛影，他深深地歎息：
“在無盡的黑霧匯聚成的海洋中，我們居住在一座平和的小島上，對外在的險惡一無所知，我們不應該做長途旅行。”
“這是第五境的感悟？”
以撒撇嘴。
他不明白今日的掃羅為何如此多愁善感。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這些古語用來形容以撒再合適不過，他沒有站到那樣的高度自然無法理解掃羅所理解的一切。
“哲學，各門各類，朝著不同的方向延伸，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對我們造成傷害，甚至在為我尋找成神之路時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掃羅說，
“但是，總有一天，所有零碎的知識會拚接成一幅完整的真相的恐怖遠景，而我們，要麽在這絕望的啟示之下瘋掉，要麽躲避致命的光明，藏到新的黑暗時期所提供的平和和安全感中去。”
“我不懂……”
“等有一日，你也能坐上神座，用知識來充盈你的頭腦，用信仰來擴展你的意誌，以撒，你會明白的……藝術終究是惡神的囈語——我們在追求真理，但最後的真理讓人絕望。而這一門學科卻會讓你在惡神囈語中猜測到這真理究竟是什麽，在踏足巔峰之前，人見真理便陷瘋狂。”
掃羅的眸子裏不複往日的輝光。
甚至有死誌。
他在追求究極哲學的過程中，也曾陷入藝術的陷阱，就是這陷阱，讓惡神的無序夢囈衝擊他的意誌。
那惡神不是伊索斯。
而是另一個，不可直視不可妄測的古老存在。
如果真要有一個形容，那大概是上帝的對立麵。
踏足第五境，掃羅便見到了真相。
但他無法說出這真相，也無法抨擊那幕後的黑手。
“我見這世間真相，便隻希冀世人隻見假理。”
掃羅在心中暗歎，
“我們，才是真正的蟪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