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何須嫵媚爭如意(1)
緩緩走回坤寧宮,這段路雖不遠,可我竟走出一身汗來,腿上覺得酸軟,只盼著趕緊去西暖閣的長榻上眠一眠。
蕙菊見我臉色發白,扶著她胳膊的手心出了汗,不由擔憂道:「娘娘可是累了?」
我輕輕點頭:「說了半晌子話有些累了,你且扶我去西暖閣卧一卧,半個時辰後來叫我。」又指指她手中的匣子:「這個好好收起來。」
「娘娘若是想睡上半刻,還是去寢殿吧,長榻太窄,娘娘會睡得不舒服呢。」
想想也是便回去了寢殿。本想著閉目養養神,卻不想,頭甫一挨枕頭便陷入了黑甜鄉中。
蕙菊喚我起來時,距離晚膳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了。
我自深沉的睡夢中醒來,只覺得渾身舒坦得難以言喻,彷彿從未睡過這樣一個好覺,整個人似活了過來。
「奴婢見娘娘睡得香甜,便自作主張晚叫了一刻,還望娘娘恕罪。」蕙菊一面為我穿上鞋子,一面道。
「何罪之有。」我輕輕伸了個懶腰:「左右衣飾都備好了,不差那一時。」
於是重新洗手勻面,再換過一身綉星星點點的銀白福字團花的殷紅色立領夾袍。這服色雖然看似尋常,但朵朵團花里皆綴了米粒大小的茶晶珠子,彷彿白色福花里的一點花蕊,有柔美的光澤。頭髮盤卧在腦後,僅戴了一支鎏金八寶玲瓏簪,簪首做成和合二仙的模樣,細看上去,二仙的動作表情栩栩如生,是件巧奪天工的精緻首飾。一副吊珠耳墜悠悠晃在臉側,一枚荷花樣的白玉吊墜沉靜得貼在喉下。雪白的一雙手,交握在裙上,如此,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淡自若的。
我對著妝鏡細細描一雙柳葉眉,蕙菊正在整理我換下的衣衫,一團柔軟白色從衣中掉落,傍晚的陽光透過如意雕花紋的窗棱灑進來,在地上投上點點碎金。寢殿里還未傳蠟燭,有些暗,那團雪白落在暗影里,十分顯眼。
我描著眉的手一顫,眉峰一高,鏡中的粉臉顯出幾分凌厲來。
蕙菊彎腰欲撿,我輕咳一聲:「蕙菊,去端杯茶給我潤潤喉。」
其實窗下的矮桌上有一壺沖好的茶,此刻壺嘴向外冒著白氣。但蕙菊點點頭便走了出去。
我緩緩起身,將那份輕柔捏在手中。這封信不能留,我比誰都清楚,但我卻捨不得把它毀掉。畢竟,它是他給我的,哪怕只是這樣小小的一團,於我卻重過世間任何珍寶。
但我終於還是就著自己點亮的紅燭將它燃起。跳動的燭火一點點給這片素白添上一帶瑩紅,再一點點消融開去,慢慢將它舔食乾淨化作焦黑片片,好似將凋零的蝴蝶的翅,最終變成灰燼散落在腳邊。我盯著那逐漸恢復平和的火焰許久,不知不覺間,臉頰有微微涼意。
惠菊進來時,我已經坐在窗前慢慢喝一杯茶。茶水溫涼澀苦,好似內心深處最蒼涼的感受。
「娘娘,」蕙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時候不早了,娘娘若是不乏了,便可動身了。」
我「嗯」了聲,拿起妝台上的香粉細細補了妝,鏡中人又恢復了神采,這才道:「那便走吧。」
話音未落,突然小腹處傳來一陣鑽心疼痛,有滲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引出一頭冷汗來。我不由將手護在小腹上,眉頭皺起來。
蕙菊見我有異,忙道:「娘娘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喚太醫!」
我擺擺手:「想來午膳用多了冰碗涼到了,不妨事的。時候不早了,總不能讓皇上等的。」
蕙菊擔憂地看著我:「娘娘近日總覺得不舒服,奴婢覺得還是請御醫看看的好。」
此時疼痛已經過去,我淺淺一笑:「不急在這一時,若是明日還有不適,再傳好了。」
心中卻打起鼓來,近日來確實諸多不對勁,這疼痛其實也日日襲來,尤其在夜半輾轉難眠時侵蝕著我。我想,許是近來心中太過壓抑積了鬱氣,再加上繁逝與浣衣局那幾年的折磨,我的身子大不如前,應該喚御醫來好好調理調理。這樣想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葵水,似近兩月未至了。
清夏齋是後宮四大景觀佳所,此處取了夏意,於是廊前栽了火紅的石榴,屋后搭了葡萄絲瓜架子,另有養在大瓮中的亭亭睡蓮。屋子四周移來茵茵如蓋的蒼天古木,遮去大半天光,投下清涼的濃蔭片片。
這日晚宴並未設在屋內,我到清夏齋時,只見樹梢花下燃起明亮的黃色宮燈,遠遠看去好似無數個小月亮從天空墜落。院中最闊的一處地方擺了一張大圓桌,周圍有鎏金樹形燭台,上面點起根根蜜色蠟燭,隨著微風輕輕晃動,給桌上圍坐的三人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
「皇後娘娘駕到。」小太監拉長聲音通報道。
我面上浮起最柔美的笑容,裙擺的拖尾如同流淌的月色,隨著我緩緩上前,顯出迤邐。
「薇兒快來,」沈羲遙滿面笑容,指著自己身邊的位置:「就等你了。」
我還是端端正正向他欠身施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與此同時,兩位兄長也早已站在一邊,向我躬身道:「臣等給皇後娘娘請安。」
「何必多禮?」沈羲遙一手扶起我,語氣中有微微責怪:「朕都說了,這是家宴,桌上沒有君臣,只有一家人。」說罷又朝兩位兄長和善道:「你們也快來坐。」
我與兄長皆入座,桌上此時已擺好了佳肴點心,因只有四人,國家又在節源之時,因此菜式不多,勝在精緻。沈羲遙與兩位兄長言談甚歡,全無架子,甚至還為兄長夾菜,又告訴我哪樣好吃,哪樣特別,哪樣難得,兩位兄長在一旁附和,一道簡單菜式也能說出典故軼事,時不時有笑聲隨風散落,氣氛和諧,令人心生暖意。
我看著沈羲遙,他的話語親切,神情溫和,那一直纏繞在眉間的帝王戾氣此時也消失不見,彷彿一個尋常人家的公子,與妻子家人一起吃頓晚餐。我也看出,他在刻意營造這樣的氣氛。
清夏齋雖是觀景之所,但也是太后喜歡的地方,因此內部陳設少不了皇家氣派,處處也是按著等級儀制來。用餐時自然不會用圓桌,而身邊的宦官宮女,器物擺設,一點小小的細節都會提醒此處是皇宮,坐在你身邊的是皇帝。
但此刻在院中,太監宮女遠遠站在一邊,只在需要時上來添酒點燈,連布菜都省了,是為了盡量不影響到我們四人。甚至連宮女的衣飾也非平日所用,換成了輕軟的深碧色薄紗,鞋子也是軟底,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靜立一旁時難被察覺。
沈羲遙的苦心我十分感動,兩位兄長看起來也比較放鬆隨意,但是,從大哥微微繃緊的身軀,三哥端坐的姿態我能看出,即使沈羲遙真的在此刻放下他的帝王身份,但與我,與兄長,卻永不能忘記他是君王,禮不可廢,話不可多。
酒過三巡,我微微有些醉意,沈羲遙與三哥聊著江南民風正在興頭上。我欲起身散散酒氣,只聽三哥笑道:「江南水鄉,每每上元燈節,人人都到河邊放燈許願,那番景象可是美極了。」三哥頓了頓,隨口吟道:「千盞河燈去,紅霞映現奇。」
沈羲遙怔了怔,然後眉頭微微蹙起,細細從上到下打量著三哥。
我見他神色有異,又聽到上元燈節,心中「咯噔」一聲,再看大哥,也是神色有變。
果然,沈羲遙笑道:「望舒,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吧?」
三哥一愣,但卻做出了這個場合下最得體的應對。他將酒杯舉起敬沈羲遙:「若是真曾與皇上結緣,那是草民之幸。」
沈羲遙「哈哈」一笑,朝前探了身子道:「你真的不記得了?五年前的上元燈節,在京城的燈會上。」
三哥近年來的生意多在西北,連父親大喪時都未趕回來,之前更是未踏進京城半步。
三哥不知道之前的事,只以為沈羲遙記錯了人,正要搖頭否認,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五年前的上元燈節,你不是去西市猜謎了么?」
三哥不明所以地看了大哥一眼,大哥雖笑著,但眼中毫無笑意,我聞言也道:「那年三哥回來時我已入宮,無緣得見,一直是個心病呢。」
三哥眼中疑惑消失,他嗔笑地看了看我,再對沈羲遙道:「難道那人是皇上?」
沈羲遙「呵呵」笑起來:「你竟也記得,你我在西市比試,你的文采斐然。那時朕還想,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有才,朕竟不曾聽聞。」
三哥賠笑道:「皇上過獎了,皇上的才學才是令草民深深折服。」
沈羲遙用銀筷輕輕敲了下細瓷鑲金的碗邊,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憶當年情景。我與兩位兄長輕輕對視,看出彼此的緊張。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沈羲遙輕聲吟道:「後面兩句朕記不清了,望舒還記得嗎?」
三哥的笑容僵了片刻,此時他又必需看著沈羲遙,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甚至不知這句詩,當初是「他」所作,還是沈羲遙,便不好回答。
還好沈羲遙沒有在意他片刻的沉默,只以為他在回想,便隨意道:「當時朕聽到這句詩時在想,是什麼樣的離別才能有這樣的感觸。」
他這一句令三哥更加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微微笑著。我看著沈羲遙盯住三哥,目光中逐漸加壓,但語氣輕淡:「望舒自己做的詩,難道也不記得了?」
我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兩隻手交疊在裙上,因為用力微微發顫。大哥握著酒杯努力想著應對,三哥也只能抱著笑容,謙卑道:「當時偶然感慨所作,皇上突然問起,草民一時還真想不起。」
沈羲遙收起目光,自顧自飲了口酒,彷彿無意道:「細看之下,你們兄妹四人中,望舒與薇兒最像啊,若是不知你們確實有兩三歲的差距,還以為是一胎雙胞呢。」然後他突兀地轉頭看我:「薇兒可知,那后一句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