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應知閨內善周旋(1)
這天夜裡,沈羲遙留宿長春宮,因此晚膳並沒有等他,不過當小福子通報張德海奉旨前來時,我還是讓蕙菊在膳桌上擺了四菜一湯。
「老奴給娘娘請安。」張德海滿面笑容地打了個千,朗聲道。
我自然也是含笑:「張總管快請起。來人,看座。」
張德海眼睛朝膳桌上一掃,驚訝道:「娘娘還沒用晚膳?」
我沒有說話,蕙菊端一盞雨前龍井給他道:「這幾日皇上都是與娘娘共用晚膳的,娘娘以為今天也一樣,便一直等著。」她將茶盞放在張德海手上:「其實奴婢也說都這樣晚了,可娘娘執意要等。」
張德海「哎呦」一聲,將茶盞往旁邊一放,起身連連告罪道:「是老奴的錯,該早遣了小太監過來傳話的。」
我的笑容溫和:「這怎麼能怪張總管。素日里皇上都是在本宮這兒翻牌子,是本宮自以為是了。」我不待他回話指一指茶道:「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我記得張總管最喜歡這茶。」
張德海磕了個頭:「老奴何德何能,勞娘娘記掛。」
我的笑容彷彿夏日裡盛開的石榴花,聲音也是軟和:「張總管一直幫本宮分憂,一點茶本宮還能捨不得了?」
張德海愣了愣有些不解,但他畢竟在宮中歷練多年,反應也是極快的。
「老奴愚鈍,若是真幫娘娘做了事也是老奴的造化。」他低頭飲一口茶,不再說什麼。
我也不做聲,看了看蕙菊,蕙菊微微點頭道:「張總管真是客氣,皇上不過來您派手下的小太監來傳話就行,還親自跑一趟。」她的聲音摻了蜜般甜。
張德海一拍腦袋「呵呵」道:「瞧老奴的腦子。」他站起身朝外嚷一聲:「將東西拿進來。」
我回頭看去,一個年輕的小太監捧了個蓋了紅絨布的托盤走進來,一臉謙卑。
張德海神秘一笑:「皇上說,娘娘為皇上分憂功勞甚大,但祖訓後宮不得干政,所以不能明著封賞,特意著內務府搜羅出這一斛東珠。」
他說著將那紅絨布一掀,我倒吸一口氣,眼睛落在那斛珠上。
這一斛東珠,個個晶瑩透徹、圓潤巨大,盛在鑲嵌翡翠瑪瑙的金斛里,更顯出一種至高無上的貴重來。這樣的東珠我只在沈羲遙的朝珠和朝冠上見過,這麼多放在一起卻還是第一次。
但我的目光只微微停留片刻,面上的笑容也是淡淡,彷彿隨口嘆了句:「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張德海的笑容有些訕訕,卻做未聞,而我的神色也變得明亮起來。
「多謝皇上厚愛。」我拿起其中一顆遞給張德海:「這顆就算是對張總管親自跑來一趟的酬謝了。」
張德海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沒什麼使不得,本宮賞給你的,你拿著就是。」我的笑容暗下來:「以後還得張總管多幫本宮分憂呢。」說完坐在膳桌旁,彷彿要用膳了。
張德海「諾諾」接過,朝我恭恭敬敬行了禮道:「多謝娘娘賞賜,老奴告退。」
「張總管這邊請。」蕙菊引了張德海出去,我朝她遞了個眼色,她輕輕點頭。
我半倚在窗下貴妃榻上,招手吩咐紫櫻、馨蘭將飯食撤下,玉梅捧了碗紫米甜羹柔聲道:「娘娘晚膳吃的那麼少,還是進一點羹吧。」
我拿起小銀勺,那紫米羹上用葡萄乾、桂圓、蓮子、山楂塊拼出一朵牡丹花,我笑了笑將勺子放下,「這花真漂亮,本宮都捨不得吃了。」
玉梅臉上出現了懊惱神色:「是奴婢不對。」
我搖搖頭:「與你無關。」我看了眼那羹湯,還是勉強舀起一勺送進口中。紫米清香、葡萄山楂酸甜適中、桂圓蓮子甘美,確實是一碗好羹。
「很好,」我又吃了一口放下碗:「本宮近日胃口不好,國家又有危難,你去吩咐小廚房,每日的菜式再減兩個菜吧。」
膳食一項是玉梅來管,她這樣一聽忙道:「娘娘如今每日膳食不過四個菜,算上醬菜、粥湯、點心不過十樣,再減兩道……」她踟躕不敢說「再減兩道就連最低等的更衣配給也不如了,是么?」我並未介意:「本宮胃口不好,做那麼多也不過是浪費了,如今國難當頭,本宮要以身作則。」
「娘娘心繫國家,份例的銀子減半,配給只挑夠用的,實在是……」她擦擦眼收拾碗碟退下去了。
她前腳剛走出西側殿,蕙菊後腳便進了來,我見她臉上掛了笑意,便知她辦成了。
「他怎麼說?」我從五彩琉璃荷葉盤中拿了個蘋果遞給蕙菊,問道。
「奴婢只是稍稍點了點,張總管便清楚了。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眼神里一點擔憂奴婢看得清清楚楚。」蕙菊接過蘋果道。
「嗯,也不好去逼他,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我又從桌上那金斛中取出一顆東珠:「這顆賞你了。」
「娘娘,奴婢不敢受。」蕙菊跪下磕了個頭:「為娘娘做事是奴婢應該的,更何況娘娘一向待奴婢好,待奴婢家人好。奴婢便是做牛做馬也報不了娘娘的恩情。」
「瞧你說的!」我笑吟吟道:「沒有你,我怎會回來?」
「娘娘命里就是鳳凰,有沒有奴婢也回得來。」蕙菊低著頭:「但是沒有娘娘,奴婢早就死了。」
我心一跳,只望著她。
「當初娘娘離宮,雖對外是說上了蓬島瑤台,但是皇上不去,也不許娘娘親眷去探望,我們坤寧宮裡的人受盡了其他人的欺負。」她抬起頭:「麗妃娘娘在最得寵時,指名要奴婢去伺候,皇上也應了。奴婢先頭得罪過麗妃,知道此去一定會被她尋錯弄死,卻沒有辦法。」蕙菊擦擦眼淚:「關鍵時刻,黃總管對張總管說,太後娘娘希望皇后病癒歸來時坤寧宮一切照舊。張總管稟告了皇上,奴婢才得幸留了下來。」蕙菊膝行一步:「奴婢私下去感謝黃總管,他只說是受人所託。」
我默默點頭:「沒想到黃總管真的將我的託付放在了心上。」我拉起蕙菊:「你起來吧,我不過是怕連累你們,這算什麼恩情呢。」笑了笑道:「黃總管如今呢?」
「太後娘娘仙逝后,黃總管自請為太后守陵,離宮了。」蕙菊感慨道:「黃總管本就和張總管一樣位屬大總管一職。皇上要黃總管去行宮掌管事務,雖不比在太後身邊顯赫,卻也是個好去處。不想黃總管他……」蕙菊唏噓道:「皇陵那樣的地方,肅穆沉寂,怎能和宮中比呢。」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皇上這樣做有些不妥啊。」之後對蕙菊道:「明日你出宮一趟去找黃總管,只問他是否還願回到宮中。」
蕙菊眼睛一亮:「娘娘的意思是?」
我的笑容含了深意:「宮女太監的調配可是肥差,想來他不會拒絕。」
「可張總管那邊?」蕙菊有些擔憂。
「他即存了二心,就要他知道誰才是真正值得效忠的人。」我拈了片橙子吃下又道:「我說了今時不同往日,若是多一個助力,以後做事也方便。」
「奴婢一早便去。」蕙菊扶我起身:「娘娘是想繡花還是畫畫?奴婢去準備。」
我擺擺手:「明日隨我去繁逝,找黃總管的事,後日吧。近來總覺得累,直接去寢殿。」
「娘娘近來憂心過甚。奴婢去煮薏米湯給娘娘安神。」蕙菊道。
「不忙。」我朝東配殿走去:「把我要的棉被準備好。」
「已按娘娘的吩咐備下了,一床玫紅色印榴花盛開的,一床天青色印飛絮舞雪的。」
「可都是絲緞的?」我緩緩坐在鳳床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問道。
「都是最好的絲緞。」蕙菊眼裡有可惜:「蘇州織造今年進貢的絲緞不如往年,娘娘還要挑頂好的給麗妃做被子。」
「你心疼了?」我調侃道。
「嗯。」蕙菊倒還老實。
「去把它們拿來,本宮看看。」我隨手拿起床頭一本書,翻了翻道。
不久蕙菊便將被子取來,確實是用上等絲緞做的,印花也十分精美,估計麗妃得寵時蓋的也不過如此。我的手輕輕撫過被面柔滑的絲緞,彷彿嬰兒嬌嫩的肌膚一般。
「裡面的棉絮也是挑頂好的。」蕙菊在一旁解釋道:「娘娘給自己做的都不見得這樣上心。」
「我的東西,有你們上心就夠了。」我點點她小巧的鼻尖:「還用我自己費心嗎?」
蕙菊掩嘴笑起來:「娘娘說的是,要是都讓娘娘費心,那我們都不好意思留在這裡了呢。」她遲疑了下再道:「只是奴婢不明白。」
我示意她將棉被收起來,卻不回答。
「就放在那邊吧。明天一早我們過去。」我揚一揚頭,指了指窗下的長榻,蕙菊便擱在了那裡。
「今夜是馨蘭守夜,要不要奴婢跟她換?」蕙菊問道。
「不了,你也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過來。」我轉身坐回床上:「跟馨蘭說,送一盞蓮子羹來,沒有我吩咐就守在外面便好。」我將書打開:「你下去吧。」
蕙菊輕手輕腳地下去了,不久馨蘭送來蓮子羹,我略喝了幾口便讓她拿走。之後,寢殿里一片寂靜。
我翻了兩頁書,其實書上寫了什麼完全沒看進去,見馨蘭的影子消失在閉合的門外,我吹熄了燭火,睜著眼躺在床上。約莫一刻鐘后,門外傳來太監換戍的腳步聲、馨蘭低聲說話的聲音。當一切再度恢復平靜,我起身,光腳走在地上。
坤寧宮寢殿里尚鋪著地毯,雖不如冬日的厚重,卻也能抵禦青玉地板的寒氣。月色寢袍長長的下擺逶迤在墨藍色的地毯上,彷彿一道不詳的影子,緩緩流過地面。這影子停在窗下的長榻上,那裡,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灑在精美的棉被上,絲緞特有的光澤在月色下更顯剔透。
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也微微出了點汗。當指尖滑過鋒利的刀尖時,心平靜下來。
我拆掉被子的針腳,從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摸了摸被子中棉絮最厚的地方塞了進去。之後又原樣縫好,這才躺回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蕙菊便站在門外,待我一起身便進來伺候洗漱梳妝。
「娘娘今日要穿哪件?」她一邊為我勻面,一邊又道:「去繁逝那種地方,娘娘是想穿碧色雙鯉戲蓮的還是湖藍白牡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