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1)
之後的幾天我再沒見到沈羲遙。每日清晨會有御醫為我診脈,按時會有小宮女送來湯藥膳食。也只有這樣的時刻,那把金鎖才會被打開,與此同時,屋外侍衛銀槍的光芒,卻會更盛一些。
其實,根本不需要那樣一把金鎖,也無需沈羲遙的威脅。我不會離開這裡,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我必須抓住它,成為常使君王帶笑看的傾世牡丹。
這幾天我一直在強灌這個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會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發抖,每閉上眼睛,總有一雙滿含深情的眸子帶了悲傷落在我身上。但我依舊咬牙下了決心,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這是我能夠查清事實、為父報仇、報答恩情的唯一機會。
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重獲沈羲遙的寵愛不難,可重回皇后之位卻必須另想辦法,一個得讓他不得不將我從「蓬島瑤台」接回來的方法。
於是,我仿若無意地向送葯的小宮女感慨,長日無聊,若是能有些打發時間的事來做就好了。
當天午睡醒來,就見窗下小葉紫檀方几上,已擱了筆墨紙硯與針線綉棚來。還有幾本書,除了熟讀的《女誡》《內則》,還有《春秋》《史記》,甚至還有一本《淮南鴻烈》。
這些書邊角稍有磨損,紙張也非近年所制,想來該是從內庫中尋來的珍稀古本。手指擱在那微微泛黃的紙面上,直顯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長如蔥管。指上無一裝飾,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種不敢直視的素雅純凈之美。
從前,我從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卻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發揮到極致,展現在沈羲遙面前。
美色加上才情,才會令他不忍釋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淪落為婢,卻更加悲哀。
約莫三日不見他,這天,我披了件櫻草色銀蓮花短披肩靠在杏黃色五蝠五壽靠枕上,就著從窗棱透過的日光,細細讀一本《春秋》。日光溫暖,不知不覺間只覺眼皮沉重,捧著書的手也軟弱無力。終於,書脫離了手輕輕掉在身邊,我的身子也軟軟歪向一邊。
有人輕輕扶住了我將傾的身子,小心而溫柔地將我放倒在長塌上,又拿了輕柔的絲被蓋在我身上,之後,把那本落在一邊的書收起。其實在他進入主殿時我便聽出了他的腳步,然後假裝睡著。此時,我微微眯著眼,看沈羲遙細心地在我之前讀到的書頁里插上一片金葉子,然後才擱在桌上。
我見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轉,翻了個身滑落被子,又發出如囈語般的「嗯嗯」聲。
他果然頓了頓,回過身來重新為我蓋好被子卻不離開,面上的猶豫之色顯而易見。我不敢再眯眼怕他發覺,只能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近,之後,兩片溫潤的唇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輕輕「嗯」了聲,微微側了身將自己縮起來,臉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後真的墜入了夢鄉。
次日,我還在喝飯後的湯藥,見到沈羲遙走了進來。
他進來時,我正嫌葯苦不喝,捧在手裡一臉不願地看著旁邊的小宮女。
「娘子快喝吧,御醫吩咐了,這葯一定要熱熱的喝下去才見效呢。」
這個小宮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遙外唯一能見到的人,我只知她叫素心,是從外廷選進來的。所以她不會知道我曾是誰,也沒法去打聽。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來確定后,她就會被放出宮去。
素心是富戶人家受寵的小女兒,因為採選不得不進宮,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時有這個機會,她自然訥於言敏於行,事事都做得無可挑剔。
張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遙心裡究竟怎麼想,當下也只能這樣做。但是稱呼就麻煩起來,喚「娘娘」不妥,喚「夫人」不當,喚「姑娘」不對,喚「謝娘」恐怕沈羲遙會立即要了他們性命,喚「凌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後,只能折衷按照民間對已出嫁的女子的稱呼,單喚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著她:「我已經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沒好是御醫說了算的。」沈羲遙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身邊,我一驚,失手將葯碗落在身上。
燙手的湯藥灑在身上,我雖下意識偏了身,但仍有大半灑在腿上。
素心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為我擦拭,沈羲遙已推開她,直接將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開黛色六幅裙,面露緊張地看著被葯燙紅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時又為他如此紆尊降貴的舉動而莫名不安。
張德海連忙去喚太醫,素心也手腳麻利地換下打濕的墊子,擦乾了長榻。然後怯懦懦站在一邊,想來是嚇壞了。
太醫不久便到,因傷在腿上不便示人,還好有裙子隔著並不甚嚴重。太醫仔細詢問后開了藥膏與祛火的藥茶,便在沈羲遙不悅的眼神中戰戰兢兢地告退了。
「這麼不小心。」沈羲遙終於再度開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劑來。」
素心忙走出去,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倆,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皇上,」我想著如何打開話題,他已走到桌邊,拿起上面我無事時寫下的詩箋。
「月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自古詩話最映人心,也最動人心,這些詩句,字字敲擊人心。那暗白的簽紙上,還有淚跡斑斑,暈藴了濃稠墨汁寫出的簪花小楷,更顯哀涼。
「如今,是什麼?」他突然看著我問道。
我用沉著堅定的眼睛直視那雙墨靄深深的眼眸,緩緩道:「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算前言,總輕負……」沈羲遙反覆吟著這六個字,眼中墨色消退些許,卻又換上了傷痛。
「算前言,總輕負。」他突然朗聲笑起來,只是那笑在我聽來,格外悲涼。
「你在怨朕?」他用如炬的目光直看著我,聲音格外沉薄:「朕還錯了不成?」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得頭扭到一旁。他用手將我的臉扳過來,四目相對,他的眼裡含了戾氣,而我也終沒有躲閃,迎了上去。
「羲遙……」我正欲為自己辯白,並相信自己的話會解開他的心結。
只是,我的話還未說,張德海突然沖了進來,滿面喜色。
「皇上,」他高聲道,完全沒有注意此刻殿中情景:「皇上,大喜啊!」
「什麼?」沈羲遙鬆了手,徑直走到外殿,還不忘鎖上那道門。
他們的對話清晰地傳來,令我心中一沉。
「皇上,大喜啊,和妃娘娘有孕了。」
「可確認了?」沈羲遙的語氣帶了激動。
「回皇上話,太醫已確認了!」張德海的聲音充滿歡喜。
「朕去看看。」沈羲遙說著走出了養心殿,甚至沒有朝我投來淡薄的一眼。
我緩緩滑落在地,和妃是這後宮中地位最高的妃子,論得寵,她不如柳妃、麗妃,但每月定有三四次。她出身高貴卻不若麗妃驕橫,頗具才情卻不像柳妃孤高,容貌秀雅不遜於怡昭容,她性子平和可讓帝王放鬆,家世顯赫可讓帝王所用,而細水般的寵愛,反能長流。
沈羲遙對她,長久不隆卻也不衰的寵愛,其實就如同細水般,反能長流。
沈羲遙自然是歡喜的,如今皇家子嗣單薄,僅玲瓏一位公主。若是和妃能誕下皇子,那麼……我心一緊,浮上恐懼與排斥。若真如此,恐怕她將成為我最大的障礙。
帶著滿心憂愁,我走到桌前,桌上一張宣紙潔白耀目,提起筆想寫些什麼排解心中的愁悶,卻遲遲下不去筆。「啪」,一滴濃墨滴落,在那宣紙上開出一朵觸目的玄色花朵。
那一晚,我是在忐忑和失望中度過的。和妃有孕是大羲朝這麼多年來的期盼。與此同時,她也將獲得帝王更多的青睞與依戀。而我,只是一個威脅他,謀害他,背棄他,踐踏了他帝王尊嚴,害他同胞相嫌的女人。此刻,相較之下,他應該會更厭棄我了吧。
翻了個身,長夜漫漫,我在沉甸甸的心事中漸漸睡去。
之後的幾天,沈羲遙雖日日在外間批閱奏章,卻再未踏進這裡一步。素心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跟我說,生活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我終日只能靠做綉活,畫畫與發獃打發時間。
如同籠中鳥,被主人遺忘的鳥。
在新帕子上落下最後一針,那嬌艷欲滴的泣露薔薇盛放在艾綠色的絹帕上,伸伸腰,剔亮桌前雲海二龍戲珠銀燭台上一根紅燭,打算再讀一闕詞就去休息。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很輕卻帶了急促。我細細分辨,那是宦官皂靴落在金磚上的聲音。該是張德海,也只有他,能在沈羲遙不在時出入此地。
果然,嘩啦啦一響,張德海走了進來。
「娘子,皇上吩咐帶您去杏花春館。「他擦擦額邊並不存在的汗以掩飾心底的慌亂。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張總管,你是說杏花春館?」
張德海訕訕笑了笑,艱難地點了點頭,「還請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襲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麵睡袍道:「請容我換身衣服。」
張德海為難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喚的急……」
他沒再說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並無披風之類遮身的長衣。此刻要我穿著睡袍出去,我是萬分不願的。
張德海似看出我的不願,頓了頓開口道:「還請娘子快一些。」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連忙在四扇四季狩獵圖屏風后換上了一件花青色綉對鶴荷花對襟,將頭髮挽一個圓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紗,這才隨張德海去了。
這樣一身妝扮,連脂粉都未施半點,實在不宜面聖。但我私心想著,沈羲遙召我去杏花春館,想來也不是要欣賞我的穿戴吧。
那裡,不過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寢之所,和均露殿一樣是我根本不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