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璩應聲望過去,不遠處有一約莫六七歲的小姑娘,正揪著一婦女衣角,可憐巴巴的望著糖人。
婦女身著寒酸,皺著眉似乎猶豫了許久,還是走了過來。
扣扣巴巴掏出一文錢來,指著旁邊做壞的糖人,道:“掌櫃的,能不能把做壞了的那個賣給俺?”
好的糖人是兩文錢一個。
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實漢子:“小嫂子抬舉了,小老兒那當得起掌櫃的,隻是糖人做壞了,便不能賣了,這是規矩!”
聽見老板這麽說,婦人臉上掛著失望。
趙璩和春桃就在旁邊看著,春桃忍不住了。
走過去蹲下身子,對著小女孩道:“來,這個送給你!”
小女孩很想要,但是眼神中充滿懼意,手握著拳縮在胸前。
在婦人授意之下,小女孩終於怯生生的拿了過去,然後急忙再次躲到婦人身後。
婦人連道:“謝謝夫人,謝謝,真是出門遇貴人,菩薩保佑您。”
稱春桃為夫人,春桃倒是有些臉紅,偷偷瞄了一眼趙璩,發現趙璩根本沒有看這邊,這才放鬆了一些,卻又有些失落。
“老先生,這做壞了的糖人為何不賣?”
老板一笑:“相公是生在富貴人家,定然不知俺們鄉野小民的生活,這糖人是俺一家六口活計,若是砸了招牌,小老兒一家老小就隻能喝西北風去了!”
說著老板挑起扁擔,打鑼吆喝著走了。
春桃還在逗小姑娘,趙璩走過來跟小婦人攀談了起來。
這婦人被稱呼巧姑,細問之下才知,她一家祖籍山東,因大齊皇帝劉豫刮地三尺斂財,重徭沉賦,以至於民不聊生。
約莫十年前被迫南下,一路跌跌撞撞來到紹興安定。
而他們這樣的外來之民,連佃農的資格都不具備,隻得靠漢子在外賣力氣養家,巧姑在家縫縫補補,洗洗涮涮貼補。
而如今漢子腿傷不能勞作,巧姑隻得賣兒賣女,今日本要將這大女兒賣給一富戶做婢,卻沒被看中。
這小姑娘叫大丫,看起來不過六歲左右,實際她已經九歲,但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發育比較遲緩。
“官府就不顧及你們死活?”
巧姑苦笑連連,以一種難言的苦澀以對。
“能否帶我們去你們住的地方看看?”
巧姑有些警惕,但看春桃一點都不嫌棄她家丫頭,一直在逗她,心中有了別的打算,這才點了點頭。
趙璩三人跟著巧姑一直走出集市,然後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幽深的巷子,巷子裏盡是尿騷糞臭,在巷子最深處有一破落小院,這邊是她住處。
本以為院中住人並不多,進去之後才發現,約莫有十多老弱婦孺堆在院子裏,這些人都是衣衫襤褸,神情木然,看著巧姑回來有些精靈的準備打招呼,但是看到巧姑身後的趙璩三人,衣著顯亮,白白淨淨,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也都紛紛側目不語。
大丫進了院子後,直接衝進一間破屋。
巧姑手足無措,就道了一句:“小老爺,這便是俺家住處!”
趙璩點了點頭,到處張望了一邊。
盡量含笑向諸位點頭,可趙璩目光所致,個個連忙回避。
這讓趙璩有些不解。
於是對著巧姑道:“對了,我這位長兄懂些醫術,可以讓他幫著你夫君看看!”趙璩自然說的是謝青,習武之人跌打損傷在所難免,所以基本都會懂一些醫理。
巧姑麵露喜色,不過又有些為難。
“俺家,俺家可無錢銀治病!”
趙璩一笑:“放心,不收錢銀!”
古代醫療資源非常匱乏,看病價值不菲,窮苦人家生了病,隻能依照一些土方子救治,不然隻能靠養,實在無計隻能等死。
巧姑千恩萬謝之後,帶著趙璩三人朝著那間破屋走去。
剛到門口,一股腐朽發黴的味道,夾雜著腥臭味便朝著麵門襲來。
趙璩倒是可以忍受,謝青更是沒問題,不過春桃就有些受不了了,本能的掩著口鼻。
巧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不知道怎麽表達這份不好意思,隻能一臉尷尬。
房間裏淩亂不堪,鋪著兩張床便占了大半位置。
左邊的一張床上坐著剛才的小丫頭以及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另一個小丫頭,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
此時小男孩手裏握著糖人,開心的舔著,兩個姐姐就圍著眼饞。
這畫麵讓趙璩莫名有些心疼。
“大丫,你帶著弟弟妹妹去院子裏玩會兒!”
大丫點了點頭,跳下床來,扶著弟弟下床,走了出去,春桃也就跟著去了。
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漢子,裹著黑漆漆的被子,伴著濃重的呼吸聲。
“這邊是俺當家的!”
巧姑要去叫醒這漢子,被趙璩攔住了:“沒事,先讓謝青看看傷處!”
巧姑掀開被褥,漢子都沒被驚醒。
傷在大腿,已經嚴重的感染,謝青仔細檢查了一遍,道:“刀傷,應是傷及了經脈,即便治好,恐怕也……”
趙璩皺著眉,看向巧姑:“到底怎麽回事?”
巧姑嗯嗯呐呐,似乎另有隱情不敢道出。
“究竟是和人所為?還是說你家當家的尋釁滋事,才被人砍傷?”
“不不不,俺當家的是老實人,隻是,隻是.……”
“你且說來,不然如何替他醫治,如若再耽誤,恐怕這條腿都難保了!”
巧姑終於說了實情,原來,漢子帶著相鄰幾人,去給官府在碼頭搬貨,幹了三天卻一文不得,這才去理論,誰知卻被一差役,砍了一刀,他怕趙璩是管府中人,就怕官官相護,這才不敢直說。
趙璩聽了之後大為震怒。
細問是哪個衙門,姓甚名誰,巧姑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而漢子持續在發高熱,不能清楚,隨即趙璩便先讓謝青幫著處理傷口。
可謝青卻無從下手,最後趙璩隻得親自上手。
謝青又不忍讓趙璩動手,畢竟是當朝郡王爺,怎麽能做這種卑賤事情,猶豫再三還是盡言,卻被趙璩一頓嗬斥。
謝青這才訕訕而去。
趙璩雖然並不懂大的醫術,但是清理傷口,這種基本的還是會的,先是將傷口一些雜七雜八的偏方藥草清理幹淨,然後用棉布沾著清水清潔患處,最後用了他們三人身上帶著的手帕進行包紮,以免加重感染。
處理完畢之後,趙璩知道這樣顯然是不行的,於是給巧姑給了銀錢,讓她趕緊去請郎中。
巧姑拿著錢卻不肯去,趙璩問其故,巧姑才說,想把大丫賣給趙璩做丫鬟。
這樣的人家,賣兒賣女實在是沒有辦法,興許孩子去了富貴人家為奴為婢,還能過活,而留在家中或會餓死。
趙璩知道這便是巧姑一開始的想法,而大丫也著實乖巧懂事,可現在趙璩卻顧不過來。
最後沒答應,不過他將謝青和春桃身上銀錢全部搜刮出來,一部分分給了巧姑一家,一部分分給院中其他人。
這些人雖然都住在這院子裏,但不是巧姑家人。
不過他們都是當初一起南下尋活路的鄉鄰,如今也住在一起,所以誰家也不比別家好過。
趙璩幫著巧姑丈夫用濕毛巾物理降溫,等到發熱降低了一些了,這才歎了一口氣,走出房屋。
可眼前院子裏的老弱婦孺,均是齊齊跪著。
或是因為他們收到了趙璩的錢財,或是他們看到了趙璩為巧姑一家做的一切。
不過他們並沒有說什麽吉利話,隻是沉默的跪著,用這份他們最珍貴和僅有的行動,來表達對趙璩的協議。
趙璩來這個世界,倒是習慣了別人的磕頭,但是這一次尤為沉重,似乎有些負擔不起。
他隻是深深的鞠躬回禮,而後走出院子。
可當他走出院子,卻發現這一條小巷子全部是衣衫簡陋的人,他們大多麵色木然,分站巷子兩側。
而當仔細看他們眼睛的時候,會感覺到他們木然的表情之下,藏著豐富的情感,尊嚴,以及炙熱的希望。
他們不知道趙璩的身份,但是他們卻知道趙璩是第一個願意走進這醃臢巷子的富貴人。
他們沒有得到趙璩的好處,但是他們感激每一個向著貧民巷裏的人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他們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改變什麽,但是他們潛意識裏,莫名都燃起了希望之火。
趙璩第一次感覺到了被注視的壓力,或者說是來自於一雙雙注視者眼中,希望之火的壓力。
他緩緩走在巷子其中,沒有任何阻擋,但是卻舉步維艱,他知道腳下的路是平的,但是卻注定千難萬險。
這一刻,他有所覺悟。
他一直覺得,命運將他送來這個時代,是讓要讓他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麽。
以前一直不清不楚,而今似乎有了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