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遠山寂冷,柳葉餘霜
“為什麽?即便是死了,還是這般無用?”
“為什麽?我長了眼睛,卻沒有心?”
為什麽相遇比離別更加痛苦?
為什麽為善一生,卻不得善終?
殷尋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某個錯亂交織的夢境,一邊是稚童的追逐歡呼,一邊是絕望的哭求和懊悔的低吼。
朦朧中,她看見一個道姑模樣的女人將自己幹瘦的手掌按在女孩頭頂,衰老褶皺的臉上,扯出了一個滿足而扭曲的笑容。
因著前世的經曆,殷尋清楚的知道,這是邪修奪舍中一種極不入流的功法。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缺陷,那道姑雖然占據了女孩年輕的身體,卻沒能完全抹除她的意識。
在最終決鬥的時候,柳葉兒殘存的意念極力想要阻止,甚至一度衝破封印,短暫地控製了身體。
可惜當時的阿遠隻沉浸在物是人非的絕望和痛苦中,並沒注意到女孩竭力傳達的,那些隱藏著往日回憶的細節。
他看見了一個行為混亂,幾盡癲狂的魔頭,卻沒有看見在那具身體裏,有個自以為永不忘記的故人在拚著神魂消散的危險,為他的性命做最後的抗爭。
……
……
“乖乖的跟我回去……否則,我就讓全村的凡人為你陪葬。”
“哼,別以為那個臭和尚能救你,這種築基初期的嘍囉,根本擋不住我一招。等那群禿驢趕到,你們的屍體都已經涼透了。”
“放過那小子?好啊。一個未能引氣的雛兒,吸收了也沒啥大用――不過你那麽在意,不會是喜歡他吧?”
喜歡?
是啊,我喜歡他。
可單是喜歡,為什麽就這麽艱難?
原本以為的犧牲,終究兜兜轉轉的無用;
竭力維護的記憶,反成害死故人的元凶;
曾經幻想的相遇,隻是彼此折磨的契機。
或許,
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一個沒了軀殼的遊魂,
為什麽還執著地不肯消散呢?
……
……
“哇,這個柳葉兒是真的慘!”
有關幻境的信息,如同潮水一般湧入殷尋的識海。狄洛與她同生同命,自然也將這其中的緣由了解了清楚。
即便它作為妖獸,向來對人類的情感漠不關心,此刻看見這造化弄人的結局,也不由得有些唏噓。
“是啊,徒有因果,不辨善惡,天道的約束是越來越弱了。”
現在的滄海大陸,已經漸漸顯示出了正邪之分的頹勢,柳葉兒和阿遠的悲劇,不過是其中的一道縮影。
等到殷尋上輩子修成金丹的時候,邪修和妖獸甚至已能夠當街行走。
善無善報,惡無惡報,天道的秩序形同虛設。
若非如此,前世她怎能堂而皇之的與一幹仙子並列美人,刑驍又怎能在屠戮眾人後全身而退,不受魔修進階的九重天罰?
想到這裏,殷尋歎息一聲,接著說道:
“之前見那幻象,我就覺得女孩道別的神情非常奇怪。那種隱藏的絕望和釋然,與她所說的內容完全不符。
“但更奇怪的是後麵的決鬥――按照大家的說法,柳葉兒是鐵了心要將阿遠置於死地的。
“既然如此,在明知自己實力不行,對方又曾是故友的情況下,為什麽不早早的偽裝接近,暗下殺手,反而直到落敗之後,才想起利用先前的回憶同歸於盡呢?”
兩人如今所處的空間,似乎是一方混沌而獨立的存在。隨著洶湧的幻像如流光般消散,天地間也慢慢平靜下來。
趁著這緩和的當口,殷尋終於同狄洛解釋了自己先前的行為:
“我猜測其中另有隱情,但未曾想到竟是奪舍之故。
好在前麵有七苦鋪墊,憑著柳葉兒和怪物的異狀,已經大致能推出這場終級幻境的考驗了……”
“考驗?你的意思是,剛才那些陣仗,也是陀迦試煉的內容?”
“嗯,而且很可能便是最核心的試煉。p;”
殷尋望著四周漸暗的天幕,眉頭微微蹙起。
“還記得我們在荒灘上看見的那些墳包嗎?佛龕裏麵容輕浮的雕像,就是異變開始的征兆……不,或許比那更早,菩提鎮修士性情失常,應該也與這脫不了幹係。”
“菩提鎮位於幻境之外,怎麽可能受陀迦影響?除非……”
“除非這處幻境,早就已傾向於崩潰了。”
殷尋戳了戳蟲子的腦袋,語調頗有些感慨。
“風鈴第一次響起的時候,怪物們出現的地點多在店鋪和攤位附近,這與平日裏菩提鎮上的人流分布極為相似。
“而且你若是留心觀察,就會發現這些怪物在行動方式上有一個明顯的分水嶺。
“體蘊有仙,則氣息綿長,即便身形巨大,以氣息托舉,亦未有沉重之感。而凡塵軀殼以地為基,脈落駁雜,行動更加遲滯阻塞。
“菩提鎮上仙凡混居,怪獸群中又分界明顯,這恐怕不僅僅是個巧合。”
“……你不會認為,那些攻擊我們的怪物都是普通人變的吧?”
話說到這份上,蟲子當然領會了她的隱含之意。可這個結論實在是驚世駭俗,其腿腳一滑,差點兒從肩膀上倒栽下來。
為了挽回麵子,狄洛勾著少女的衣裳蕩了個圈兒,尷尬地輕咳了兩聲: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且不說幻境的結界阻隔,那鎮上的人中,還有不少的高階修士。有什麽力量能把他們無聲無息地弄到這兒來?還齊齊失了心智,麵目全非?”
“本體進來當然不行,陀迦要有這能耐,如今的滄海早就亂了套了。”
殷尋摩挲著衣帶,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調:
“可若是我說,這幻境中的怪物,隻是他們心性的投影呢?水幕為界,陰陽顛倒。陀迦與菩提就像是鏡子的兩麵,外邊的善意提升,內裏的邪惡也在無限擴大。”
“所以這最後的試煉,就是要將同類變為異類,引導大家自相殘殺?”
狄洛砸砸嘴,突然笑了起來。
“這麽一想,倒也說得通了。那阿遠和柳葉兒不就是青梅竹馬反目成仇?他心裏肯定存著怨恨,才能造出這般扭曲的幻境。
“唉,你們人類就是這樣,自己不好,也見不得人好……”
“……狄大爺說得對,我們人類就是這麽膚淺。”
因著前世的經曆,蟲子對人類的偏見極為深重。殷尋翻了個白眼兒,故意順著它的話頭反問過去:
“那您倒是說說,既然這幻境真要我們自相殘殺,先前白如歆斬斷了絲線,怪獸們為何會複起暴走?
“咱倆從頭到尾隻知防禦,沒同他們過上一招,為何又沒被淘汰,反而順順當當的到了這裏?”
“這個嘛……”
先前那場混戰,的確存在著重重疑點。狄洛支吾了兩聲,很沒底氣的回答:
“都說是終極試煉了,哪那麽容易通過?況且咱倆現在情況也不好啊,雖然沒炸成齏粉,但也被困在這混沌之中不上不下,沒準兒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
蟲子這話文不對題,卻也並不算杞人憂天。
先前幻境崩塌得那般嚴重,縱使殷尋對自己的猜測有九分把握,如今也不免有些忐忑。
可事已至此,她也做不了什麽,隻得定了定神,再次說道:
“照我看來,那些連接著怪物脊椎的絲線,正是將其與境外之人對應關聯的媒介。
“有它在,怪物們尚能保持些許的理智和人性,切斷之後,才會陷入徹底的瘋狂。”
“切,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進這幻境來的,都是各門各派的苗子。但凡他們有半點理智,都不可能下得去手!”
“你說的也有道理。可第一,有幻境扭曲心性,放大惡意,爭鬥和殺戮極易被挑起。
“第二,既然陀迦能給鎮上之人披一件怪獸的外衣,安知在他們眼中,我們是不是異類?”
少女低嗤一聲,有些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有了先入為主的敵意,便更容易忽略那些曾經熟知的細節。你先前忙著八卦,怕是沒注意到白如歆抽出冰魄劍時,有隻領頭的妖獸呆愣半晌,幾乎忘記了攻擊。
“我猜,那很可能就是白家尊長的投影,即便被蒙蔽了心智,也對自家寶貝的氣息有所感應。
“而冰魄劍之所以能在對抗黑絲時勢如破竹,想必也是因為其劍氣能夠凝神靜心,對於控製精神的幻術有著天然的克製作用。”
“原來如此……”
狄洛聽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看來這幻境想考驗的,就是你們能否透過敵對的表象,辨認出同類的身份。”
“沒錯,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導致了陀迦如今的崩壞,但此方幻境的形成,終究是出於善意的。
“想必柳葉兒和阿遠心裏,都對相殘的苦果有著深深的懊悔。而這道考驗,就是當年悲劇的翻版,是倆人心底的執念。
“我想,他們既因為誤解彼此傷害,飲恨而終,也必不會希望後人重蹈覆轍的。”
殷尋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悲憫,她話音剛落,原本暗淡的空間突然出現了數道參差的裂痕。
金色的強光從中迸出,所到之處,陰沉和哀傷仿佛得到了救贖,寸寸消彌,化為釋然。
她本能的抬手擋眼,卻發現那光芒雖強,卻又神奇的毫不刺目。
佛光普照,梵音聲聲。
須臾妄念,盡歸前塵。
殷尋感覺自己被一種無處不在的暖流完全包裹,精神安詳,識海寧靜,整個身體也漸漸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