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前半生與後半生（一）
我在注視著巽婆婆那張平靜年輕而美麗的麵容之時，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境陷入了一種極度的平靜中。
我看不清身邊的人，看不清身邊那具巨大的烏木棺材，就仿佛陷入了混沌之中一樣，隻有我握著的這根紅繩，帶我跨越了陽世間與陰間。而這一片天地之間，隻有我和巽婆婆兩個人。
我張了張嘴：“巽婆婆……”
巽婆婆笑了笑，她抬起素白柔嫩的手，輕輕撥弄著自己鬢邊的碎發，足能看出她的風情萬種。
想來巽婆婆年輕的時候，也應當是傾倒一方的佳人。
我一時間有些愣神，張口問出的話也傻頭傻腦的，竟然根本不是我一開始想問的問題。
我傻傻地問巽婆婆：“您……怎麽看上去這麽年輕？”
巽婆婆先是一怔，而後才抿嘴一笑，說：“是嗎？那麽看來，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很重要。”
我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為什麽這麽說？”
巽婆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解釋為‘執念’更為恰當一些。”
我這段時間對巽婆婆的執念確實挺深的，我有些汗顏，難不成執念還能跟鬼的形態有什麽關係？
巽婆婆仿佛全知全能一般地看著我，微微笑著，說：“這都是很玄妙的事情，說不清楚——劉芊，你想問我些什麽？”
我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其事地開口：“巽婆婆，我想問您，當年我出生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奶奶給我訂的陰婚、我的命格、還有我奶奶下葬的時候出現的怪事……這些事情之間到底有什麽聯係？還有我的命……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
巽婆婆微微垂著眼睛，她注視著係在她手腕上的那根紅繩，說：“看來你的疑問很多，孩子。”
不知為何，我對巽婆婆有一種很親近的感覺，就算明明知道她已經去世了，甚至於我的身邊就是安放著巽婆婆屍體的烏木棺材。但我還是對眼前巽婆婆的魂靈生不出一絲恐懼或者別的負麵情緒出來。有一種很平和的情緒包圍著我……
“劉芊，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命數的存在。”
巽婆婆沉吟了一下，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說：“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我原本是不太相信這些東西的。但是現在經曆了那麽多事情，我真的開始信命了。”
巽婆婆沉靜地看著我，說：“孩子，那你就要相信。在你命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上天注定。”
這個故事，說起來很長很長，也可以很短很短。
若是從幾百年前說起，就是前世和今生。若是從幾十年前說起，那就隻有一輩子。
陰陽是什麽，善惡是什麽，人鬼又是什麽？
萬法複蘇的年代，道法為正統，中原大地，到處是修煉道統的宗門。
那時天下正邪兩立。道門中，聲望最高的是名為昆吾的山門。
世間有仙山，其名昆吾。
天下烽煙起，世人渴望長生仰慕神仙，故而修仙。昆吾山門十年開一次，有仙使行走人間，尋找靈慧有根骨的孩童，帶回仙山。
昆吾掌教，是個年少修道的天才。
根骨清正，風華絕代，是上代掌教最驕傲與出色的弟子。
他接管昆吾之時，正是魔教肆虐最為猖狂的時候。
魔教名為極樂，極樂極樂，人在愛欲中死，也在愛欲中亡。但凡是享樂之事，燒殺劫掠，魔教一概不管。
是人是妖，是龍是魔，隻要入了魔教，就將在極樂之土中淪陷。
昆吾掌教是個心思極為清正的人，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也是少年輕狂，昆吾掌教下令，天下道魔水火不容。既然修煉道術，就要為天下滌蕩汙濁，掃盡不平。號令天下道士，追繳魔教中人。
魔教宗門難尋，甚至於連魔教掌教為何人，都一直隻是江湖上的蜚蜚流言。同白衣不染凡塵的昆吾掌教相比，這位魔教掌教有時是屠夫，有時是老人，有時傳言又說是街邊提籃賣花的少女——誰也沒有見過魔教掌教。就連昆吾擒獲的魔教高層，都說不上來自家掌教到底是什麽模樣。
道魔相殺持續了十年。
第十年，昆吾山門開，照例開山收徒。
戰況膠著，昆吾掌教親自下山尋找有根骨，又願意修習清苦道術，為天下滌蕩汙濁的孩子。
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姿色並不十分出眾的少女。
少女不是昆吾門徒，也沒有拜入山門的念頭。她武功不通，道術不精，整日裏跟在昆吾掌教身後。人人議論她的來處，人人議論有朝一日她會動搖昆吾掌教的凡心。
這些流言蜚語都被隔絕於山門之外。
昆吾掌教不提少女的來處，卻將她寵的沒邊。
墨染了掌教素來不帶一絲塵埃的白衣，掌教不惱，霜雪一般的麵容上，一雙寒潭般清冽的眸中含著寵溺。
她來處成謎，昆吾掌教也不問。看模樣不過十六七歲，能知曉什麽人間風霜？
那日他下山收徒，看見長街盡頭，這孩子怯生生地蹲在路邊，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仿佛一瞬間有什麽擊中了昆吾掌教從來冷清孤高的心髒。
昆吾掌教不限婚娶，他自己的父親就是上任昆吾掌教，他當然也可以如正常人一般，娶妻，生子。
也終有一日，昆吾掌教當著全天下的人麵前宣布，他要她。
哪怕就在那晚昆吾山中最盛大的焰火晚會上，她羽化成魔。
魔教的公主赤著腳，站在灰燼的中央，看著一場盛大的鬧劇落幕，看著白衣如雪的謫仙近乎瘋魔一樣地問她。
為什麽？
後來，仿佛隻是一瞬間的事情，昆吾和魔教，都寂落了。
沒有人再知道當年少年風華的昆吾掌教和魔教公主的下落。他們或許是死了，就死在那最盛大的宴會當晚。
死在灰燼中，相擁，卻也相恨。
後來萬法滅絕，道門一直不複從前興盛。殘餘的幾個對道法滿是執念的道士，勉強將道統維持了下來，後來也分崩離析，成了現今的南道門、北道門、藏道門。
這是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