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難
通天雖一直惦記著悟空的秘密, 但也沒想到這一日竟來的如此之快,事到臨頭,他反倒不急了, 溫和地對小徒弟道, “悟空啊,你想講,師父就聽, 不說也沒關係的。”
小猴兒固執地搖搖頭, “我怕我不說, 自己心裏過不得這一關.……”
通天聽得直歎氣,便點點頭道, “好, 正好師父此時無事,那就你我二人,咱們師徒兩個好好說會兒話,好不好?”
小猴兒低垂著頭道,“隻是與師父說話前,師父先與悟空拉勾兒, 不許攆了悟空去,要一輩子都做悟空的師父!行是不行?”
通天哭笑不得,摸摸小猴兒頭頂,“師父答應你,而且不管你說了什麽,最多隻罰你去挑水, 拜師大典也如時舉行, 可還好?”
悟空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 伸出小手指, “師父說話算話!”
通天耐心地跟小徒弟拉了勾兒,說了誓詞,聽小猴兒信誓旦旦地說出“一輩子、不許變”這種幼稚的話來,不由得心中有些好笑:這感覺挺新奇,他還從來沒經曆過哩!
下次自己去見道祖,也要試試這招才行~
悟空橫起胳膊擦了把眼淚,開始娓娓道來:從前,有隻天生地長,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那麽一個小猴子,傻乎乎地在山間自由自在地生長著。
後來,他尋到某處仙山,拜了仙長為師,每天過得快快樂樂的,如此過了將近二十年。
但是突如其來的某一日,他不過是與師兄們日常慣了的習武切磋,說說笑笑,玩耍打鬧,怎麽就被攆下山了呢?
離開師門後的悲憤茫然,頹唐失落。
與群妖廝混,闖東海鬧地府的放縱囂張,無所顧忌。
進天庭、做弼馬溫、反天宮、再詔安、吃蟠桃飲仙酒,偷吃老君仙丹,如此大鬧天宮、回轉花果山迎戰天兵天將,鬥哪吒、戰楊戩,被老君金剛琢偷襲打中天靈蓋,又被哮天犬咬中小腿肚,因此被擒。
從那以後,刀砍斧剁,槍紮劍削,火燒雷劈,被關在八卦爐中煉製七七四十九日,幸而躲在巽位,有風無火,隻是被煙熏得眼睛都紅了,倒是得了雙火眼金睛來。
說道此處,小猴兒自嘲的一笑,“卻也算因禍得福。”
悟空把手輕放在師父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師父莫氣,這都不算什麽,至少到此為止,那小猴兒戰天鬥地,一刻都不曾委屈著自己。”
通天心說這還不算委屈嗎?他低聲道,“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如來出手,他在五指山下被壓了足足五百年。
如來親筆壓貼,派了山神土地和五方揭諦看守與他,日日喂他飲銅汁鐵丸,隻露出頭和胳膊,旁的是動也不能動。
如此寒來暑往,忍寂苦熬,他終於等來了南海紫竹林的觀音尊者,從西天而來,要往東土大唐去尋一位取經人。
通天緊皺的眉頭越發難解了,“取經人?到東土去?”
悟空道,“師父莫急,這才是徒兒要給您講的重點呢。”
觀音走後,取經人來了,揭下壓貼,從山下放出小猴兒,收他為徒,給他取個混名兒叫“行者”,卻懼他怕他提防他,騙他帶上觀音菩薩送來的金箍,把那緊箍咒念了一遍又一遍,那金箍便緊緊地勒在肉中,直疼得那小猴兒滿地打滾,麵紅耳赤,眼漲身麻,恨不得一時死了才好。
那假仁假義的取經人,從此閑時落淚,悲天憫人,被妖精騙了一次又一次,也不曾悔改,遇難便口呼“徒弟救我”,但有違逆便要念咒,那小猴兒隻得忍氣吞聲,保那取經人西去,一路上降妖除魔,討齋化緣,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
悟空把九九八十一難給師父挨個兒細說一遍,最後笑道,“好在取經之後,那小猴兒功德圓滿,竟也成就果位,做了靈山的鬥戰勝佛,也算因緣有繼,幸得正果吧!”
悟空講完這一切,抬起頭來,微不可聞地道,“師父,這般能闖禍,又另拜了他人為師的小猴子,您還要嗎?”
通天一雙眼睛,猶如沉靜的汪洋大海一般,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小弟子,在悟空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把小猴兒拉過來,緊緊地抱在懷中,“悟空,你永遠都是師父的徒弟。你的姓兒,是師父給的,名字,是師父取的,一身本事,是師父教的,師父哪裏會不要你呢.……”
小猴兒好委屈呀,眼淚憋在眼睛裏,哽咽著道,“可是當年您說了,不許說我是你的徒弟,若是說了,你必定知曉的,到時候就要把我剝皮銼骨,還要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叫我萬劫不得翻身……”
說到最後,小猴兒再也止不住難過之意,哇一聲抱著師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含糊地道,“我後來,真闖禍了,可是也,也沒說的!”
通天的心啊,真是猶如被泡在苦水中撕碎了再揉了又揉一般,又苦又痛!
他強忍著,把小徒弟抱著輕輕拍哄道,“不哭啦,都過去啦,師父在這兒呢,都跟你拉鉤兒了,悟空乖,不難過了哦!”
是啊,都過去了,而不是,都是假的。
他覺得悟空神魂一夢,過了一世,可是在悟空自己,卻哪裏是個夢?那是他耿耿於懷的一生,是沒有一日不苦的真正經曆。
他懷中如今抱著的,是他的徒弟孫悟空,也是靈山的鬥戰勝佛孫悟空,那個懵懵懂懂被師父趕下山,遭遇了所有苦難,最後得成佛位的齊天大聖。
有人算計他,有人仰仗他,有人恨他,有人怕他,也有人厭棄於他,卻偏偏沒人愛他。
他可憐的小徒弟哦……
通天仰天長歎,把淚都咽回了肚子裏。
小猴兒到最後把自己哭迷糊了,抓著師父的衣襟昏昏沉沉地道,“師父,莫攆我!”
通天低聲答應著,“不攆,悟空永遠師父的小乖寶,好不好?”
小猴兒喃喃自語道,“悟空一點也不乖……”
話沒說完,叫通天使出法術,枕在師父腿上,沉沉地睡過去了。
通天歎息一聲,喚道,“悟安,你進來一下。”
門外一直和幾個師弟偷聽,憋著聲兒哭到現在,眼睛腫得跟桃兒一般的陳悟安這才敢起身,輕輕走進房門,跪在師父師弟身邊,沉聲道,“師父,您有什麽吩咐!”
通天道,“我帶著你師弟去紫霄宮一趟,你幫著你師姐,把悟空的拜師大典弄得隆重些,到時候我看看,能不能請得動你師祖來一趟。師父不在家,你多費心。”
陳悟安叩個頭,斬釘截鐵地道,“師父盡管去,徒弟一定把這事兒辦得漂漂亮亮的,肯定叫師弟在三界一舉揚名,叫人以後再也不敢小瞧他,輕視他,欺辱他!”
通天雙眼血紅,拍拍大徒弟肩膀,“有擔當了,是個男子漢了!”又道,“你也跟下麵師弟們說說,叫他們這回別嫉妒悟空。”這些孩子,當年不過是碧遊宮裏的小仙童,封神之後他收徒收的匆忙,也沒辦過什麽正經的拜師儀式。
陳悟安橫起胳膊一抹眼淚,“不會的師父,這事兒若是叫大家知道了,他們肯定都明白,那一世,是悟空替咱們又擋了一回靈山的算計!孩子委屈成這樣,做師兄的心疼都來不及,哪裏會嫉妒,還是不是人了!”
悟空許是還沒想明白,師父那時候為什麽要攆了他出去,可是他這個師兄從旁一下子便找準了事情的關鍵。
無非是靈山要在東土傳經布道,如來又瞄上了他們截教,想要再宰一刀,師父乃是聖人之尊,天地妄動,豈能沒有預感?
可惜那時候他還被關在紫霄宮中不得自由,即便算出如來要算計截教弟子,又能如何?隻能想方設法,能保一個是一個。
因此這才與悟空斷絕師徒情誼,不叫他以截教弟子的身份在外走動。
滿以為這樣就能叫悟空避開禍患,沒成想卻叫小猴兒離了護佑,正正落入圈套之中。
陳悟安想到此處,便安慰師父道,“師父,您也不要自責,那時候您肯定想著,能跑一個是一個,誰能知道沒了截教身份,天道也不曾放過呢!好在今生不知如來抽了什麽瘋兒,開始惦記算計您了,反倒叫您脫困,有師父在,悟空以後再不會遭此大難了,您也別難過了!”
通天這才露出一點笑容來,輕聲舒口氣,道,“師父知道了,去吧!”
陳悟安沉穩地道,“師父慢走!”又行了個大禮,這才出去了。
等到領著一幹哭得稀裏嘩啦的師弟們回了前麵道場,見著黎山老母了,陳悟安這才撲到師姐膝下,放聲大哭,“師姐嗷嗷嗷!”
一嗓子跟狼嚎一般,把端坐蒲團之上,正在閉目專心念祈福經的黎山老母嚇一拘靈!
“死孩子,這是做什麽,嚇死師姐了!好好兒的,哭什麽?師父不是交代了,此番道場,不許落淚的!”
結果才罵了陳悟安一個,見後麵五六個一個個都哭得淚人兒一般,這才挨個小雞仔兒一般地摟過來安慰道,“哎呦,可憐見兒的,這是怎麽了,有什麽委屈,都跟師姐說!”
這些師弟,當年都是她護衛在羽翼之下,從十來歲的年紀一直拉拔到現在這麽大的,各個兒都依戀她依戀得不行,若說菩提老祖是父,那大師姐這個長姐就為母,這會兒見小師弟們齊齊來哭,可不是心疼得不行。
其餘沒去偷聽的師弟也齊齊圍過來,“哇,好幾百年沒見過大師兄哭鼻子了!”
“真的哎,真哭假哭?”
“真哭.……眼睛都腫了!”
“怎麽了啊,出什麽事了!”
“你們幾個也是,別光哭啊,說話啊!”
有一個師兄強耐住心中難過,哽咽著道,“小師弟,他,太苦了!”隻這一句,繼而又是一陣嚎啕大哭!
什麽雷劈火燒,丹爐煉製,銅汁鐵丸,緊箍咒,一想他心裏就剜一樣疼!
那是自打上山,他們都沒舍得責罵過一句,手把手教著讀書寫字,識禮懂儀的小猴兒啊!
養得又白又胖的,乖巧又伶俐,怎麽就有人那麽忍心對他!
陳悟安止住哭聲,把在師父書房外偷聽來的話給師姐和師弟們講了一遍。
修行之人,記性都不差,陳悟安所述,與小猴兒講的半字不差,就連語氣也十分相近,結果就把眾師弟都給說哭了。
一片哭聲中,黎山老母臉色煞白,捂著胸口,隻覺得腦中一陣陣眩暈。
在悟空西行途中,她竟去見過他兩回的。
那那一世裏,她到底知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孩子,是她師父的小徒弟?
可憐悟空,如今還巴巴地道,“那一生,師姐待我甚好,所以我今生見著師姐,就覺得親切!”
她哪裏好來!
黎山老母也止不住潸然淚下,問陳悟安道,“師父和悟空呢?”
陳悟安擦擦淚,甕聲甕氣地道,“師父怕悟空哭壞了,使法叫他睡過去了,師父方才叫我去,說他要帶著師弟去道祖那裏,許是告狀去了!師父叫我們在家,好好準備悟空的拜師大典。”
眾師兄弟聽了,立時道,“好,那我們就好好兒地收拾,必要給悟空做個空前絕後,誰也比不上的大典!”
“對!到時候我們都去給小猴兒撐腰!看誰還敢暗算他!害他!瞧不起他!”
“弼馬溫?我呸!玉帝怎麽不叫那六耳弼馬溫!偏給小猴兒起這個破頭銜!”
“溫他全家溫!”
“我覺得花果山那四個老猴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是啊,同為四大靈猴兒,就算悟空下界沒修煉,可小猴兒才多大年紀!?怎麽偏偏他們比悟空年紀大好多都沒死,就悟空被地府拘了魂去?”
“不止如此,悟空出來修煉,也是他們指點的!”
“那去鬧龍宮,不也是他們攛掇小猴兒去的!?”
“玉帝那個糟心的,明知道小猴兒本性難改,還把他放在蟠桃園看桃子!”
“如來好算計!”
“一個好人都沒有!”
“就逮著我們截教一個欺負!”
“嗚嗚嗚悟空太慘了.……”
大家罵著罵著,又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陳悟安訕訕地撓撓頭,眼巴巴地瞧了瞧師姐,脖子一縮,不吭聲了,黎山老母心裏難過,也顧不得他作怪,便道,“好好好,以後把悟空看住了,誰再欺負他,咱們一起上去揍,不哭了,啊!”
師姐勸了半晌,眾師弟才好了,又把嬴政拉過來道,“政兒啊,你師父命太苦了,你是人間帝王,命格貴重,身帶紫氣,以後修行起來勢必事半功倍的,再者你人又聰慧,眼界非凡,可要好好地保護你師父啊!師叔們萬一有那個想不到看不透的,你以後多提點,好不好?”
嬴政這短短時日,早就把自己當成了截教一份子,碧遊宮裏,師祖威嚴卻和氣,師父走哪兒都帶著他,什麽好東西都不忘了他,師伯們慈祥和藹,師姐們溫柔體貼,師侄……啊,師侄是自己兒子,總之,就連小狗子長壽都能對他散發出善意來。
比起冷血無情,陰鬱詭詐的凡間帝王生活,碧遊宮暖和得好像冬日裏鹹陽宮的炭盆。
自來怕冷的嬴政覺得,他此生再不能沒有這個炭盆。
誰要敢來破壞這樣的生活,始皇能撕了他去!
“政兒”也沒說什麽大話,隻點了點頭,平靜地道,“誰若想欺負我師父,那得先踩著我的臉過去!”
師叔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紛紛道,“不能夠!還有師叔們呢!”
大侄子都怪不老好看的了,這一踩,還怎麽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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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嘀咕:最近評論有點少哎
苦惱地打開存稿箱,
偷偷往裏麵加了許多酸甜苦辣,悲傷難過喜悅歡樂
輕輕蓋上
躡手躡腳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