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絕色(十八)
不多時, 鐵手在暖香閣下站定,一個紮歪辮兒的龜公迎過來,先行了個禮, 笑道:“客官, 看您的臉有點生, 應是外地人罷?咱們閣裏是不招待的。”
何止是不招待,一般來說, 秦樓楚館這一類風月之地, 白日裏多要閉門謝客,晚上才燈火通明。
不過, 暖香閣一向自詡文人雅地,與別處的青樓不同,它在白日時是文人墨客的溫柔鄉,紅袖添香、吟詩作對, 到了夜中才會化作吃人的銷金窟。
鐵手仍氣定神閑, 取出一封信來,又在龜公手上放了十兩銀子,這才道:“勞煩了,這是引薦信。”
他腰上並不配玉, 衣裳也不是名貴料子,不過一身氣勢淵渟嶽峙,隱有“群龍之首”的氣度,一看就不是常人, 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是一頭肥羊。
龜公眼珠子一轉, 立刻賠了個笑, 道:“看小的這個多嘴, 客官氣度斐然,又怎麽能和尋常人相提並論呢,您請稍後,咱們呀,立刻給您備個雅間。”
說罷,他對四下裏一招手,兩個香腮勝雪的少女迎了上來,一左一右,笑吟吟的請鐵手到大堂。
一進內閣,入目是一隻暗金色的獸首香爐,足有一人多高,裏頭正飄出流雲似的白色青煙,鐵手嗅了一下,發覺是一種極其清淡、怡人的檀木香。
不遠處,幾個錦衣佩玉的公子高談闊論,對詩講文, 還有十來個俊俏的女孩子喂去冰鎮的水果。
夏日裏能吃到冰鎮的葡萄、蜜瓜,最會享受的王孫公子,恐怕也不過如此,而這隻是一間青樓。
“這香氣……”
他的心念一轉,這種檀香的價格不低,不過並不罕見,不說汴京的王公貴族,就是一些附庸風雅的商賈之手都有供應, 看來一樓是查不到線索了。
忽然,鐵手的步子一頓,被人攀住一隻臂膀。
“奴叫綠珠,一旁的女孩子是奴的胞妹綠竹。”
少女對他一笑,一雙柔軟的、潔白的手摟住了他的臂膀,如一隻小羊羔似的純潔美麗,用水光盈盈的眸子望著鐵手,問道:“客人是第一次來麽?”
這女孩子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讓人不自覺對她放下戒備,心生好感,一點點消磨意誌。
鐵手隻是來查案,他心中已有一片紅楓,朱砂痣似的點在心頭,一點也不想談什麽風月之事,於是堅定的抽出了手臂, 一眼也不多看, 道:“不是。”
他並非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從前查案,也在青樓中找過線索, 才不會被女人碰一下就麵紅耳赤。
“咦——?怪不得客人看起來這樣氣定神閑。”
綠珠眨了一下眼,也不使小性子,笑吟吟的立在一旁,把一隻白玉似的小手給他看,聲音又嬌又軟,道:“您是江湖人?奴摸到了繭子,好生硌人。”
她的肌膚嬌嫩,真有一小塊紅痕留在上頭。
鐵手溫和一笑,很有禮的說了句:“對不住。”
綠珠之於紅葉,何異螢火之於皓月,見過了紅葉的活色生香,再看其他女人,實在是寡淡無味。
綠珠的笑意僵了一點,不過很快,她又一次用小女孩兒的語氣,歡快的道:“沒關係,奴已經習慣了——再說了,比起無趣的書呆子,奴倒是更喜歡您這樣的江湖人,看上去, 就讓人十分有安全感。”
她看似十六七歲,容色嬌豔,又知曉怎麽討好客人,哪一處都對上人的喜好,天真中藏有世故。
鐵手心中一歎,摸出一錠銀子,在綠珠訝異的目光之中, 放在了她的手上, 道:“你不必跟著我。”
他的心腸軟,見了困在沙上的魚兒,都要一一送回水中,一見這十幾歲的少女,在這樣小的年紀流落風塵,不得不世故起來,就忍不住心生憐憫。
誰知,綠珠的眼波一轉,道:“奴不要銀子。”
她撩了一下耳旁的青絲,身子貼近了,以一個近乎於“任君采擷”的姿態,向鐵手依偎過去,一隻雪白的、柔軟的手掌,幾乎摸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鐵手不為所動,一邁長腿,立時站遠了一些。
“躲什麽呀,莫不是家中有一隻母老虎不成?”
綠珠“噗”的一笑,一雙清淩淩的眸子,在男人強悍的體魄上轉了一圈,道:“奴不要銀子,銀子有什麽好的?青樓女子, 看重的無非是恩客的恩寵。”
尤其是鐵手這樣的恩客,他雙目湛湛,一舉一動龍行虎步,男子的陽氣灼熱而又誘人,若能將他獻給閣主, 說不定那位大人還會賜下更多的青春。
沒錯,青春……歲月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敵人,青春永駐, 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的誘惑。
鐵手不為所動,道:“那姑娘怕是找錯了人。”
他一向潔身自好,絕不輕易與女子歡好,更不要說“救風塵”這風流之事,因而一錯身,就饒過了綠珠,四下看了一眼之後,徑直向內堂走了過去。
綠珠咬了一下朱唇,不肯輕易放棄,一個旋身追了過去,指尖撫了下白玉似的胸膛,道:“大人年近而立,家中的夫人想來也早過了雙十年華……”
她的吐息甜膩又溫熱,道:“奴這樣年輕,這樣的鮮活, 隻求一夜的露水姻緣, 您真的不動心嗎?”
隻要一夜,待山君大人從沉睡中蘇醒,任這江湖人的功夫多好,也抵不過它的力量,介時閣主大人食了他的陽氣, 說不定還會賜予她更多的青春。
鐵手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對她道:“請自重。”
他一向溫和有禮,正直謙厚,說出“自重”二字已代表著極大的拒絕,尤其在感情一事上,他與冷血一樣笨拙、一樣羞澀,自然要為紅葉潔身自好。
“這裏可是青樓,裝什麽正人君子!老娘才不信君子會來逛窯子,莫非這幾日的青春要過去了,我的肌膚又生出了細紋?不,這絕對不行,不行!”
綠珠咬了一下銀牙, 心中直罵鐵手是塊木頭。
她的心念一轉之間,鐵手已經走到回廊,與幾個鬥詩的才子點頭相交,幾人一同講評詩文,甚至還到獸首香爐前把臂同遊, 念了一首李清照的詞。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綠珠怔了一下,她以為江湖人多是莽夫,鬥大的字不認識一個,更別提詩文了,所以方才說了一句“書呆子無趣”, 不想這健碩的男子竟也懂詩文。
“綠珠兒妹子,方才的江湖人,你拿下沒有?”
龜公提了一壺茶,小心點湊過來,道:“他一進門我就看到了,龍章鳳姿,陽氣烈的險些叫我腿軟的跪下來,閣主吃了他一定大補, 記你一個頭功。”
他看起來足有四五十歲,叫少女“妹子”,卻一點都不違和,十分順口,仿佛從前一直如此似的。
綠珠神色不快,恨恨的道:“江湖人?老娘就是將他當做了江湖人,貶低了一下書生,這木頭就一眼都不看我,呸,生個莽夫身,怎麽做了書呆子。”
她幾乎擰碎了帕子,咬牙道:“不成,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江湖人不是本地人氏,身上的銀錢估計不多,也不知一旦過了今日, 還能到閣中來幾次。”
若叫這塊肥肉跑了, 老娘就算死了都不甘心!
龜公為難的撓了下頭,道:“恐怕不成,山君大人如今還在沉睡,不到夜裏是決計不會醒來的,這江湖人一看就不好對付,莫非要請豔無憂動手麽?”
從前閣主手下,也有幾個絕世高手,不過時日一久了,就被吃下肚去,隻有豔無憂身為女子幸免於難, 這也是龜公不敢請閣主恢複他青春的原因。
綠珠冷笑了一聲,道:“豔無憂?她不過是一個死人,能活過來全靠閣主一口氣吊著,一日沒了返魂香,就要變回個鶴發雞皮的老太婆!若是叫她知道了這塊肥肉的存在,這功勞哪裏還會有我的份!”
豔無憂是個死人,可功夫又很高,閣主對她比對旁人放心許多,因為她離了暖香閣,就要老死。
龜公一頭霧水,道:“你要做什麽?總不會是要叫閣主親自下來罷?我勸你放棄這個想法,除非是天王老子打上門來,否則閣主絕不會離開二樓!!”
二樓,接待的是王孫公子,還有如鐵手這種被選中的肥羊,閣主身子骨弱,就得泡在人氣兒裏。
綠珠哼了一聲,指尖繞了一縷發絲,道:“閣主不下來,老娘就把他送上去,左右不過是多掏一點金子,我就不信, 這世上真有正人君子叫我遇上!”
閣主有言,他在外頭有個仇家,行事一定要謹慎和小心,不可留下活口,也不能叫外人看出了疑點,若非如此,也不需要開一間青樓來引誘男子。
青樓麽,是溫柔鄉也是英雄塚,見識過了二樓的鋪張奢華,紙醉金迷,不怕江湖人不留下過夜。
龜公苦笑了一聲,道:“他上不去二樓的,那裏可是真正的銷金窟,沒有一千兩金子,天王老子也上不去, 這一千兩金子, 妹子莫非就掏的出來麽?”
綠珠的語聲尖利了起來,道:“那你借給我,我的青春要到時間了,不、不能再拖下去了,每長出一道新細紋,我的心裏都如同有一柄刀子在紮!!”
說到這裏,她對鏡照了一下,在確認肌膚光潔一如二八少女之後, 才又恢複了天真活潑的神色。
她如一隻小兔子似的,快活的、可愛的奔向了鐵手, 笑吟吟的道:“客人, 要不要上樓看一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