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騰雲(三)
月色從窗口灑進來, 水銀一般傾瀉一地,而比夜色更冷的,則是王安的嗓音。
他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 幽靈似的立在鑾帳前,尖著嗓子道:“陛下, 陛下?”
小皇帝睜開眼,目光清明沒有一絲睡意,這讓王安的心中生出一絲不妙之感。
不過,一想到事成之後,南平王所許諾的金銀珠寶、各色美人, 他不由得意一笑,幹癟的老臉也忽的容光煥發了起來。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半輩子鎖在宮中的太監, 不但喜歡賭錢, 而且還喜歡嫖。
“陛下、不對, 是世子爺,您醒了?”
王安立在鑾帳之外,身形在紗帳上投下一個瘦長的影子, 第一次沒有對小皇帝行跪拜之禮, 幽幽道:“既末奉沼,就擅離封地、私自入宮,恐怕不合規矩呀。”
在他身後的三步之距,南平王世子勾了下唇角, 等待小皇帝露出驚愕的神色。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他已勝券在握。
誰知, 小皇帝冷笑了一聲, 一點都不意外於王安的舉動, 不疾不徐的道:“…何止不合規矩?知法犯法, 應罪加一等。”
深更半夜,太監總管私自入宮,身旁還有一個與皇帝一般無二的年輕人,這樣的境況,緣何小皇帝還能如此氣定神閑?
王安心中一驚,不知小皇帝哪裏來的底氣,心頭跳了一下,尖著聲兒道:“…既然知錯,還不跪求陛下給你一條活路?”
南平王世子悠然道:“驚駕之罪,朕縱然有心相護,最多也隻不牽涉九族。”
“你若狠得下心,覆滅南平王府,決然堵住知情人之口,朕還高看你一眼。”
小皇帝似笑非笑,又對王安道:“朕亦從未想過,一個卑躬屈膝了大半輩子的奴才,竟也有對主子直起膝蓋的一天。”
南王世子的心中一驚,有一些沉不住氣了,口不擇言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小皇帝沒有回答他,他看向“龍”,風雅俊秀的青年目光沉靜,亦在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如“大明”在考量它年輕的君主。
“幸而,朕一向不喜歡置身於險地。”
小皇帝掀開柔軟的紗幔,明黃色的睡袍下,一根手指悄無聲息的一勾,書房之中忽的現出四個比幽靈還無聲的人影來。
“龍”抬起了眸子,比春風更溫柔的目光落在了某一處,在這一瞬間,他的周身忽的現出了一道威嚴而美麗的龍形虛影。
很快,幽靈似的幾個人影動了,劍光如同閃電一般籠罩了王安和南平王世子。
眼見劍刃的寒芒逼近,王安卻不慌不忙,甚至連腳步都不曾挪動一下,他嘲弄的笑了一下,對著半空叫道:“葉大人!”
說時遲、那時快,王安話音未落,忽的有一道凜冽的寒光破空而來,帶著勢不可擋的可怕劍意,徑直刺向了魚家兄弟。
這一劍若是刺中,縱然是天王老子也要殞命,可小皇帝下了必殺令,身為他的暗衛,主子的命令下達,就一定要做到。
普天之下,能接下這一劍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西門吹雪,可他此刻絕不會出現在這裏,皇帝…不、南王世子死定了。
王安得意的笑了,可是很快,他的笑容以一個相當詭異的角度定格在了臉上。
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劍,劍刃穿過了他的心髒,血液流出來,映著冰冷的月光。
“這、這不可能,怎麽會是這樣……”
那是魚家兄弟的劍,王安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吐出了一口血出來不敢相信那位“葉大人”竟然擋不下區區一把劍刃。
他艱難的轉過頭,發覺南王世子明黃色的龍袍上浸透鮮血,已經失去了呼吸。
“帶下去,就說王總管以身殉職,不得向旁人、尤其是王府透露半分消息。”
小皇帝移開了視線,王安已經跟了他十幾年,他實在不願見到他的屍體,可他知道,魚家兄弟的劍下絕不會留下活口。
很快,魚家兄弟悄無聲息的收走了王安與南平王世子的屍體,而陰影之中,也走出了一個白衣人,也是方才出劍之人。
他很英俊、也很年輕,絕不超過三十歲,氣勢孤傲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劍,目若寒星,劍眉薄唇,麵龐亦沒有一絲血色。
小皇帝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若非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還真符合他對於心上人的審美——孤傲淡漠的雪衣美人。
可惜,“美人”卻是王安船上的螞蚱。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如此劍術世所罕見,隻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小皇帝眼巴巴的看著葉孤城,他貴為天子,第一次接觸到真正孤傲、淡漠的美人,全然不將他放在眼中,心中不由更生出幾分好感,歎息道:“葉城主,久仰。”
與此同時,在他心中顏控和理智反複橫跳,哪怕一切都表明,葉孤城與南王密謀篡位,可還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呐喊。
是啊、是啊,葉孤城是來殺你、來謀奪你的皇位的叛臣賊子,可是他真好看!
小皇帝:“…………”
葉孤城冰冷的目光看了過去,很快又移開,麵無表情道:“可惜,你不用劍。”
他說這句話時,視線正鎖定在“龍”的身上,並非是對小皇帝所說,方才接下他那一劍、救下魚家兄弟的,也正是“龍”。
一隻仿若白玉雕琢而成的龍爪,在電光石火之間抓住了他的劍鋒,劍刃擦過其上細膩而晶瑩的鱗片,摩擦出一片火星。
“我不用劍,你的對手也並不是我。”
白龍的眸子波光粼粼,語聲溫雅的不像能接下葉孤城一劍的強者,反而溫柔和煦的宛若春風,說道:“你也是叛黨麽?”
他看的清清楚楚,葉孤城的狀態似乎有一些不對,那蒼白勁瘦的肢體上,正纏繞著不詳的赤色妖氣,那是“猙”的妖氣。
葉孤城蒼白的唇動了動,一言不發。
小皇帝凝視著他英俊的臉,認真的搖了搖頭,道:“…葉城主生性孤傲高潔,又怎麽會與閹人和叛黨等人同流合汙呢?”
葉孤城殺意未散盡的看了他一眼。
小皇帝:“…………”
小皇帝堅強的糾正措辭:“…就算暫且妥協於賊人,也不能叫做同流合汙,憑空汙人清白,葉城主定然是有大苦衷的。”
葉孤城臉色蒼白,寒星一樣的眸子凝視著白龍,說道:“世上無人可威脅我。”
他這句話,顯然是打破了小皇帝為他尋找的借口和台階,南王世子一死,紫禁之巔的決戰無論生死,他皆是窮途末路。
小皇帝氣的差點當場一口氣厥過去。
他平複心緒,目光清明的道:“…聽聞白雲城乃是臨海之都,四通八達,很是富庶,想必城主平日是不缺黃白之物的。”
“至於美色,非朕妄言,以白雲城主之家世武學、姿容風采,何患無美人投懷送抱?想必南王也不是以美色打動城主,既然不為名利美色,城主又為何謀反?”
葉孤城一言不發,漆黑的發絲垂落在雪色的衣衫上,亦襯得他的臉色愈發的蒼白了,不是平日裏白玉雪色般的色澤,而是近乎受了重傷一般的慘白,很是駭人。
他的視線定格在白龍的身上,似乎有一些不解,漆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異色。
白龍纖長的眼睫眨了眨,被發絲遮住的清俊麵龐一轉,對上他看似冰冷、實則炙熱的視線,不由怔了一下,對他一笑。
葉孤城性情孤傲冷漠,與西門吹雪一般無二,珠冠為檀香木,衣衫永遠潔白如雪,他這樣冰冷的劍客,是在令人很難想象,竟然也會用灼熱的目光去看什麽人。
白龍神色自若,柔聲道:“葉城主?”
一目連對這個並不陌生,而任務者也一樣,在大唐西域的歌朵蘭大沙漠,在客棧裏,她曾感受過比這更加灼熱的目光。
這一聲“葉城主”,溫柔的宛若三月春風拂麵而來,隱約藏有一聲滌蕩人心的龍吟,令葉孤城回過神來,不由皺了下眉。
“成王敗寇,僅此而已,不必多言。”
他的話語簡潔而有力,不願再與小皇帝多說半個字,也不願再多看白龍一眼。
事實上,幾個月之前,葉孤城患上了一種怪症,他生性善於克製隱忍,近幾個月卻變得躁鬱不堪,不在海邊劈波斬浪發泄一通,就會雙目赤紅,失去自我意識。
隻有不斷的挑戰自我,約戰強者才能讓他疲憊的心靈有半刻停歇,隻有殺戮與爭鬥才能讓他獲得安寧,因而他才會在這古怪病症的影響之下,應下南平王之邀。
否則,南海飛仙島與中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又素來沒有仇怨,葉孤城又豈會為了什麽虛無縹緲的許諾幫南平王篡位?
可是方才,這俊秀的青年接下了他躁意下的一劍,在望著對方的眼眸時,葉孤城發覺自己狂躁的心靈久違的得到舒緩。
仿佛疲憊的旅人到達綠洲,終於喝到了一口清水,又好像是海上漂泊了幾個月的漁民,終於再一次見到了大地的輪廓。
若非心誌堅定,葉孤城幾乎要在這春水一般柔和的目光之中卸下防備,昏睡過去,事實上,他的確已有幾夜不曾合眼。
他甚至失去了來時對小皇帝的殺意。
這時,葉孤城忽的聽到,青年對小皇帝道:“陛下,或許你的猜測不錯,方才發覺葉城主身上似乎殘存著猙的妖氣。”
他不疾不徐的道:“看在,吾在宮中察覺到的妖氣,就是葉城主身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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