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羽衣(三)
“——鴻鵠?聽起來卻是陌生得很。”
段正淳怔了一下, 在大理天龍寺的佛家典籍之中,有關於龍的記載較多,鳳的細致分類寥寥無幾, 也難怪他如此茫然。
“可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鴻鵠?”
他二人正在交談,忽的聽到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帶了三分讚歎的道:“書上說, 鳳凰是百鳥之王, 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怕是孔雀也不得半分風姿呢。”
無我大師微微一笑, 應道:“不錯。”
段正淳一聽這話, 不由輕笑著搖了搖頭, 對無我大師拱了拱手, 帶了一點歉意的道:“犬子無狀,無我大師勿要見怪。”
這清朗如玉的青年,在王府中仍是一身俊秀書生的打扮,不是段譽又是哪個?
他很是乖巧的行了一禮, 先是向無我大師問了好, 這才走到段正淳和刀白鳳的身旁,說道:“爹,我實在是睡不著, 正好聽著侍衛在談論鳳鳥, 就過來看看。”
說罷, 又忍不住仰起了頭,睜大了清澈如泉水的眸子, 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梧桐枝上的凰鳥, 活像個讀書入了迷的呆子。
一直對所有人漠視的凰鳥, 此刻終於有了動作, 它微微偏了下頭,同樣凝視著段譽,一片雪色的鳳翎輕輕的飄落下來。
見此情景,無我大師麵上忽的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神色,手撫長須,道:“傳說中凰鳥生於梧桐,五百年一涅槃,非天降祥瑞不落於人世,鴻鵠如今來到王府……”
他的視線落在段譽身上,見這俊秀的書呆子愣了一下,伸出手掌,將鳳翎接在掌心之中,而鳳翎一瞬間化作黃金羽毛。
段譽的動作多可惜啊,沒有料到凰鳥還有這等奇異的神力,竟然能把翎羽化作黃金,不由驚訝的道:“這、這是——?”
“古人記載,鳳凰不落無寶之地,想來非是如此,而是凰鳥本身就是至寶,如今它落於鎮南王府,可謂緣也,命也。”
無我大師深深地看了一眼段譽,對段正淳道:“看來,凰鳥是為令公子而來。”
段正淳不由愣住了:“為譽兒而來?”
段譽也聽到了這句話,不由一笑,笑吟吟的道:“我有什麽能耐,能讓凰鳥下凡呢?倒不如說是我媽媽,這凰鳥昳麗如同美人,正和媽媽同一天回到王府呢!”
刀白鳳心道父子倆一個模樣,眸中卻仍晶瑩華彩,她抬了眼望過去,月光灑下來,雪色的凰鳥通體素色,赤眸若火光。
她名為白鳳,又穿白衣白裙,一雙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還有一塊殷紅如血的紅記,與這凰鳥何其相似。
隻可惜,鳳凰是忠貞之鳥,而她與段正淳,夫妻皆有錯處,哪有半點像它呢?
一時之間,刀白鳳又想起了當年天龍寺外一夜錯誤,想到段譽的身世,她心中複雜難言,眸子裏忍不住帶了一點幽怨。
段譽不曾注意到她的反常,他不知道凰鳥對眾人的漠視,隻看著父親和無我大師,似乎都篤定了一樣,不由十分奇怪。
誰知,無我大師搖了搖頭,隻是含笑望了他一眼,提議道:“段公子,你若不信大可以出言詢問,看凰鳥如何回答。”
段譽的眼睛一亮:“它會說話麽?”
無我大師念了一句佛號,道:“神鳥通靈,會言人語也不是不可能,隻是它品性高潔,不染俗世塵埃,老衲等人與它無緣,恐怕是等不到它開口的那一天了。”
“好!既然無我大師開了口,那我定然要試上一試,總要得了結論才甘心。”
段譽生在大理皇室,自然也是尊崇佛理的,何況無我大師德高望重,如此高僧一開口,作為小輩段譽自然先信了七分。
他望著梧桐枝上垂下的尾羽,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既然是能交流的生靈,自然不好看做尋常珍禽,而是個平等的對象。
故而,段譽斟酌了一會用詞,才終於確定了稱呼,張口叫道:“鴻鵠姐姐,無我大師說你是為我而來的,是也不是?”
一眾人等凝神屏息,期待著枝頭上的凰鳥做出回應,每個人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說的不錯,我的確是來尋你的。”
鴻鵠的語聲悅耳的令人心動,它在梧桐枝上展翅而起,這昳麗、奇幻的夢一樣的生靈,如羽毛一般,輕盈的落了下來。
它居高臨下的看著眾人,赤色的眸子裏隻有平靜和安寧,卻一點都不令人覺得反感,仿佛它生來就應該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落於塵世反而是對它的一種褻瀆。
段譽怔了一怔,未曾想到這美麗的鸞鳥所發出的聲音,竟然如此空靈悅耳,若非親眼目睹,隻怕會以為是一位絕色佳人的低語,他道:“你……你來找我做什麽?”
或許是覺得這一句話有些冷漠,他連忙補充道:“我是說,鴻鵠姐姐有什麽事是需要我做的,盡管吩咐,一定辦到。”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這個書呆子已經全然沉浸在了凰鳥優雅動人的身姿之下。
段正淳無奈的歎了口氣,心知他就是這個性子,隻能暗示了他一聲:“譽兒。”
段譽一點都沒明白,茫然道:“爹?”
段正淳:“…………”傻兒子,傻兒子。
他對鴻鵠雖然也有幾分好感,可一聽到段譽這句話,頓時就敲起了警鍾,再祥瑞的鳥兒,終究也是非我族類,若是對他的兒子有所圖謀,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鴻鵠的眸子眨了眨,若有所覺的看了段正淳一眼,又看了一眼圍牆之上,似乎是察覺了有誰藏在王府裏,關注著他們。
追著木婉清而來的秦紅棉一驚,心中敲起了警鍾,這一眼又輕又冷,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在警告她不要生事端。
她放不下段正淳,因而追著木婉清來到大理,一直在王府外關注他們,自然也見到了這隻凰鳥,心中忍不住生出妒意。
這隻凰鳥……莫非真是預示著刀白鳳不成?她是段郎的王妃,身後有擺彝族的勢力支持,隻要她在,段郎就絕不能娶她。
段正淳不知,自己昔日的舊情人已經追到了大理,他隻聽到了鴻鵠的嗓音,依舊難得的輕柔和動聽,對段譽道:“我丟了一樣東西,要你陪我去中原尋回來。”
這個“陪我”和“去中原”信息量很大。
段譽還沒來得及回答,段正淳先按住了他,先含笑開口道:“不知鴻鵠姑娘丟了什麽東西,不知段某可否幫得上忙?”
鴻鵠的眸光清冷,淡淡道:“不行。”
眼見段正淳皺了下眉,似乎有什麽話要說,無我大師連忙念了一句佛號,示意他稍安勿躁,開口道:“阿彌陀佛,龍鳳有關於皇朝運道,輕易不會落於人世。”
他的目光落在凰鳥的身上,帶了一點探尋和擔憂的神色,道:“鴻鵠施主如今卻來到了王府,想必是丟了一樣寶物。”
而且,必然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寶物。
果然,凰鳥的眸子垂了下來,確認的點了下頭,它似乎識得無我大師來自於天龍寺,不知為何,態度竟然緩和了一些。
“不錯,於我而言的確是一樣寶物。”
鴻鵠的語聲空靈,徐徐的道:“鳳凰五百年一涅槃,而後就會陷入沉睡,護佑一個王朝的安寧,而今我從夢中驚醒,是有人趁我沉睡之際,偷走了我的火靈。”
無我大師的眉也皺起來了:“火靈?”
顧名思義,“火靈”大抵是鳳凰涅槃之時所需的火焰,有人偷走了它,難怪鴻鵠從睡夢之中驚醒,要去中原把火靈尋回。
“火靈,是鳳凰涅槃必需的火焰。”
鴻鵠的語聲低了一點,解釋的對一眾人等道:“每一隻鳳鳥伴生的火令,在鳳鳥沉睡之時,都會化作一隻藍色的靈鳥,依木而居,日夜不休守護鳳凰的安全。”
無我大師露出了憂色,已經知曉了鴻鵠的憤怒,它的火靈被人偷走了,若是不提前蘇醒尋回,下一次涅槃又該怎麽辦?
“沒有火靈,我會日漸虛弱,無法涅槃重生,大理國運也會受到我的影響。”
果然,鴻鵠的語氣之中帶了一絲絲寒意,甚至透露出了某些可怕的真相,冷冷的道:“一群宵小,趁我涅槃之後的虛弱偷走了它,卑鄙的家夥必將受到懲罰。”
一聽這句話,段正淳坐不住了,連帶著匆匆趕來的保定帝也坐不住了,為何一隻凰鳥的涅槃,竟然會影響到大理國運?
不說段正淳,就是偷聽的秦紅棉和甘寶寶,此刻也不由提起了心,知曉國運對於段郎而言有多麽重要,甚至會讓他為了王爺之位,為了大理的安定而離她而去。
若是這隻凰鳥關乎大理國運,那……那刀白鳳這王妃的地位,豈不是更穩固了?
段正淳的神色凝重起來,事關一國的國運,他難得嚴肅的道:“鴻鵠姑娘,不可無的放矢,火靈與我大理國運何幹?”
隻有無我大師,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典籍上的記載。
也難怪,方才鴻鵠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一點,畢竟無我大師也是護衛大理之人。
鴻鵠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大理是宋的附屬之國,宋以龍鳳代表國運,大理又有何不同?大理向宋臣服之日,真龍有命萬國來朝,鴻鵠與白龍應令而出,化作了大理的國運,如今已有上百年了。”
“這種說法倒是有幾分可信的程度。”
無我大師遲疑了一下,對段正淳和保定帝道:“手劄之中,的確有過真龍相關的記載,傳聞之中,中原有一位真龍鎮壓八方,當年安史之亂民不聊生,妖魔不敢為亂,就是因為這位真龍大人的坐鎮。”
手劄的主人是一位明教弟子,在手劄之中記載,他的師父是一位明教法王,號稱夜帝,心上人似乎是一隻貓妖,不知為何離他而去,想來就是因為真龍的威壓。
無我大師也出身於段氏皇族,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多都是段家之人,不過哪怕無我大師德高望重、地位非凡,僅憑這三言兩語,也不能讓保定帝就相信如此奇談。
他與段正淳思忖一番,暗中試探,又問了幾個段氏記載之中,常人所不得知的問題,越問越是震撼,不得不相信鴻鵠。
“正因真龍有令,身為國運代表,無令不得離開大理,平日也不現身人前。”
白色的凰鳥頓了頓,道:隻是這一次丟了火靈,不得不前去中原,火靈又與尋常物件不同,不能他人代替,所以需要一個身負大理龍氣之人,陪我一同前往。”
段正淳道:“那又為何非要是譽兒?”
鴻鵠道:“段正明身為大理皇帝,皇城的龍氣卻日漸消散,顯然出家在即,而你雖有段氏血脈,龍氣卻寥寥無幾,此生無緣於皇帝之位,你二人,皆不可行。”
短短幾句話,透露出的消息卻讓人不得不深思,段正淳身為皇太弟,很有可能在段譽之前做大理皇帝,為何沒有龍氣?
莫非他無緣皇位是因為壽數已盡?
段正淳心中隱約有了一種預感,不過並未明言,他詢問的道:“鴻鵠姑娘,你可知道是什麽人偷了火靈,有何特征,如此也好叫段某的朋友們一同打探消息。”
“不知道,這些人說的是中原話,身上有許多毒蟲,殺過許多人,這才能讓淨化陰氣的火靈離開梧桐,去祛除邪祟。”
鴻鵠回憶道:“他們手上有旗子,還喊著口號,甚麽星宿老仙,法力無邊。”
段正淳的臉色不太好看了,顯然已經猜到了是什麽人偷了火靈:“是星宿派!”
星宿派的武功多以用毒為主,很是難纏,令人厭惡,難怪身上攜帶許多毒蟲。
門主丁春秋號稱為“星宿老仙”,身上亦有令人聞之色變的“化功大法”,能夠以毒性侵入對手的經脈,使對方失去內力。
竟然是這些人偷走了凰鳥的火靈,也對,星宿派本就行事齷齪,為了練功四處尋找毒蟲,而大理地處雲南,毒蟲毒花最是豐富不過,難怪星宿派會來大理盜火。
“想必是他們尋找毒蟲的時候,偶然闖入了凰鳥的巢穴,沒有找到鴻鵠,卻發現了梧桐樹上的火靈,就將它誘走了。”
無我大師搖了搖頭,道:“畢竟大理臣服於宋的時日不過百年,新生的鴻鵠尚且年幼,更何況是伴生的火靈,會被歹人誘走,也是情有可原,尋回也就是了。”
說罷,他轉向段正淳,溫聲道:“段王爺,既然已經知曉賊人是什麽身份,以鴻鵠的能力,隻要找到他們,就能奪回火靈,這一次恐怕要勞煩令公子再去中原走一趟了,有鴻鵠相伴,不會有危險的。”
段正淳道:“為大理國運昌盛,乃是本王的分內之事,況且,譽兒身為皇室子弟,也是他為大理做些什麽的時候了。”
段譽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有些遲疑的說道:“等一下,爹,我有一個問題。”
他抬起頭,看著一人多高的鴻鵠,它是如此的奇幻而昳麗,所立之處一如人間仙境,仿佛身處雲中一般令人飄飄然了。
“…嗯,我倒是挺想去中原的,隻不過鴻鵠姐姐的形象,是不是有一點高調?”
何止是高調,這樣一隻美麗的凰鳥走在路上,普通人頂禮膜拜,有不識好歹的武林人士,可能還想把它充做是坐騎呢。
到時候不用封鎖消息,整個大宋都知道大理的國運跑出來了,大理顏麵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