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櫻吹雪(七)

  這一夜, 大抵是陸小鳳最快樂的時光之一,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做了一個美夢。


  第二日,日上三竿, 朦朧的光亮穿透門窗上雪白的麻紙, 灑在柔軟的錦被上。


  花滿樓輕扣門扉,喚道:“陸兄?”


  陸小鳳終於睜開了眼睛,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昨夜又飲了不少酒, 此刻未免有些頭痛,起身之時忍不住“嘶”了一聲。


  他垂首緩了一會兒, 伸手去捏眉心,納悶的道:“難道我昨夜喝了很多酒麽?”


  隻聽“嘎吱”一聲,木門被輕輕推開。


  花滿樓閑庭信步一般踏入房中,他並非空手而來, 骨節分明的手掌之上, 還端著一隻木質托盤,盤中放著一碗醒酒湯。


  聽到陸小鳳喃喃自語, 他的唇上帶了一抹笑意, 悠悠的道:“不多, 不過是窖藏二十年的女兒紅兩壇,埋藏五年的花釀四瓶,你若是不頭痛,我才覺得奇怪。”


  陸小鳳:“…………”


  他一瞬不瞬的盯著床頭的雕花, 終於想起來了,昨夜興奮之餘, 他挖出了樓中埋藏的好酒, 要同好友和美人醉個痛快。


  結果就不提了, 醉個痛快的隻有他。


  鬱悶的小公雞端起醒酒湯,先聞了一下味道,這才咕咚喝了一大口,道:“有一股櫻花的淡雅甜香,花兄嚐過了嗎?”


  花滿樓錦帕遮眼,手持一柄萬裏河山圖的折扇,正悠哉輕搖,聞言失笑搖頭,說道:“什麽都瞞不過狗鼻子的陸小鳳。”


  他將折扇收在袖中,輕笑道:“隻有一個人份,是莊薑姑娘特意煮給你的。”


  這確是一句實話,花滿樓眼疾剛愈、滴酒不沾,自然是不必喝什麽醒酒湯的。


  而十九呢?這個陸小鳳令陸小鳳陷入情網的大美人,看似溫婉羞怯,一杯酒下肚霞飛雙頰、眸光流轉,其實千杯不醉。


  喝完了醒酒湯,陸小鳳的頭終於不痛了,昏昏沉沉的意識也清醒了不少,感覺唇齒之間,似乎也縈繞著些櫻花的清香。


  他抻了個懶腰,道:“什麽時辰了?”


  花滿樓推開窗,讓日光灑在蒙眼的錦帕上,在這朦朧的光亮之中,他似乎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視線正在一點點恢複。


  聽到陸小鳳的詢問,他道:“剛過辰時三刻,父親派來接應的馬車已入了城,就停在百花樓下,隻等陸兄你醒來了。”


  已經這個時辰了?


  陸小鳳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拎著他的外衫、穿著中衣跑到窗邊看了一眼。


  花家的馬車果真已行到城中,一個赭石色短衫的車夫就在樓下,將草料喂給拉車的駿馬,不時拍一拍它們的脖頸安撫。


  突然,他的眼睛直了,喂馬的草料落在地上,像條缺水的金魚似的,張大嘴巴一瞬不瞬的凝視著一個方向,呆若木雞。


  而在他視線的盡頭,一個容光絕世的美人正從百花樓中走出來,身姿輕盈似能乘風而去,正是陸小鳳心心念念的十九。


  她素白的麵孔不施脂粉,白玉似的掌中正捧著一碟精致的點心,清新脫俗如花中神女,對那車夫柔聲道:“壯士一路奔波,很是辛苦,請用一些糕點果腹罷。”


  車夫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將這夢似的美人驚走,他屏住呼吸,卻見那美人走近了,似是說了些什麽,不多時又遠去了。


  他從未遇見過如此溫柔的女子,亦從未聽過這樣動人的語聲,輕柔的讓人輕飄飄的,好似泡在灑了花瓣兒的湯泉之中。


  而此時,二樓房中的陸小鳳三兩下穿好了衣衫,自窗棱探出半個身子,見車夫端著一盤早點,仍在做夢似的嘿嘿傻笑。


  一盞茶前,為一碗醒酒湯沾沾自喜的陸小鳳覺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的四條眉毛一點也不神氣了,很不是滋味的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道:“路漫漫、其修遠兮,花兄,我又頭痛了。”


  花滿樓折扇一收,笑道:“你若再不下樓,何止會頭痛,甚至餓的胃痛了。”


  陸小鳳:“…………”


  他的肚子很配合的叫了一聲。


  陸小鳳鬱悶的洗了把臉,又倒了一杯茶水漱口,確認自己人模狗樣,和往常一樣風流俊美,這才起身下樓、去用早點。


  一樓的木桌上,已擺好了十幾樣熱騰騰的早膳,香甜的棗泥糕、清香的荷葉雞絲粥,甚至還有一盅燉好的排骨山藥湯。


  晨光裏,櫻木化形的美人目光盈盈的望了過來,細白的指間握著一雙竹筷,正為花滿樓布菜,見陸小鳳下樓,她眼中現出溫軟的笑意,道:“陸公子,不早啦。”


  陸小鳳感覺自己的心髒跳了一下。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他的紅顏知己,不是“母老虎”就是“蛇蠍美人”,隻因一個浪子,是不會為一個女人停留的。


  可是這一刻,他不可自抑的心動了。


  隻是可惜,襄王有夢,神女卻無心。


  陸小鳳坐了下來,一碗香噴噴荷葉雞絲粥擺在他麵前,正是美人紅唇剛吹過的那一碗,白瓷勺上還留有她未褪的體溫。


  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六種早點,葷素搭配,精致可口,我還沒吃過這麽豐盛的早膳,辛苦阿櫻姑娘了。”


  十九哪會做飯啊,都是係統托管。


  她撩起粉白的廣袖,將一雙竹筷送到陸小鳳手邊,輕輕的垂下蝶翼似的眼睫,語聲輕柔的道:“妾身不擅廚藝,亦不知公子喜好,還望陸公子不要嫌棄才是。”


  花滿樓用過雞絲粥,以一方錦帕擦過唇角,悠悠道:“陸小鳳這個人,有時苦瓜大師的素齋也滿足不了他,有時候就是在沙漠裏烤蚯蚓,他也能吃的很開心。”


  陸小鳳接過竹筷,嚐了一塊香甜的棗泥糕,道:“我想吃肉的時候,苦瓜大師的素齋當然滿足不了我,至於蚯蚓嘛,那是你的長生不老秘方,我就不嚐試了。”


  說罷,他埋下頭又喝了一大口粥。


  苦瓜大師以一手素齋名聞天下,想吃他親手烹成的素齋,不但要沐浴熏香,還得要有耐性,不是尋常人能吃到的手藝。


  可這位櫻花美人的廚藝,竟分毫不下於苦瓜大師,甚至在某些方麵猶有勝之。


  想想看,一個既溫柔貌美、又純潔專一,手藝比苦瓜大師還要出色的美人,可對凡人來說,她皎潔若明月,高不可攀。


  陸小鳳放下了筷子,喃喃的道:“花兄,我可能要做一件天下最大的蠢事。”


  花滿樓折扇一開,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道:“每個人,這一生之中都難免要做錯幾件愚蠢的事,若是人人都隻做聰明的事,人生豈不是會變得非常無趣了?”


  ·

  待二人用過早膳,已近正午,花滿樓和陸小鳳坐上花家馬車,準備前往江南。


  十九也在馬車之上,車夫知道這夢似的美人也要一同前往桃花堡時,身體僵硬了一瞬,看向她的目光頓時就不一樣了。


  花滿樓目不能視,自然並未察覺。


  而陸小鳳一揚眉毛,調侃道:“別說是車夫,就是花伯父和你幾位兄長,估計都以為你是要帶意中人回去見父母的。”


  花滿樓淡然一笑,從容道:“你說的不錯,家父在很久前就想見一見你了。”


  陸小鳳:“?????”


  花滿樓笑道:“不隻是家父,我幾位兄長都想見一見,兩隻眼睛、三隻手和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到底長得什麽模樣。”


  陸小鳳:“…………”真的,嚇他一跳。


  不多時,馬車停下了,陸小鳳奇怪的掀開了軟簾,從車窗看了一眼,發覺兩路邊都是鬱鬱蔥蔥的草木,似乎還在路上。


  他心中正在奇怪,就見車夫一臉愧疚的陪了個笑,隨後向車廂中遞來一隻精致的木盒,道:“小的愚鈍,竟忘了告訴公子,出發前老爺為您準備了一份驚喜。”


  花滿樓並不懷疑,他接過木盒,摸到盒身精致的花紋和小鎖,不由有些奇怪,問道:“父親大壽,為何給我準備驚喜?”


  車夫茫然道:“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確實是父親準備禮物常用的木盒。”


  花滿樓沉吟片刻,還是決定打開,他伸手摸索,終於觸到了機關,誰知就在開啟的一瞬間,木盒中竟射出了一發弩/箭!

  箭鋒呈幽藍色,顯然是淬過了毒的。


  它的速度分明並不快,卻讓人頭皮發麻、避無可避,隻因花滿樓毫無防備,咽喉與箭鋒近在咫尺,絕對不到五寸之遙!


  “花滿樓,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陸小鳳的靈犀一指已然用出,那兩根手指飛速夾向了弩/箭,渾然不在意它帶毒的箭鋒是否會傷到自己。


  而比他更快的,是一隻女子的手掌。


  如此柔軟、如此雪白,每一寸肌膚都似白玉一般瑩潤有光,仿佛精致易碎的白瓷,卻輕而易舉的握住了那淬毒的弩/箭。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是那車夫!”


  花滿樓的父親,絕不會將一隻弩/箭藏在給愛子的驚喜中,除非這隻盒子被人掉了包,或者根本就沒有這隻盒子的存在。


  “多謝莊薑姑娘。”


  花滿樓拱手道了謝,隨即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而陸小鳳已經掀開軟簾,將外頭的車夫一把帶了進來,仔細摸過了他全身,找到了一管奇特的迷煙。


  車夫毫無所覺,被搜身之後甚至一臉茫然,奇怪的道:“公子,你們怎麽了?”


  “他身上,似乎有魍魎之匣的妖氣。”


  十九輕輕的道:“公子,他應是同你一樣,被魍魎之匣的妖氣所傷,所以陷入了混亂狀態,我猜應該不是有意傷你。”


  那迷煙,才是盒子裏的東西,是花如令準備迷暈花滿樓二人,計劃為其消除心結所用,卻不成想有人令車夫換了弩/箭。


  他不知道,鐵鞋,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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