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金樓玉闕(一)
元宏的麵上不見一絲喜色,慢慢地喂完了手裏的藥,才從內官手中接過捷報,展開來看。元勰是他最信任的弟弟,李衝是他最相信的漢臣,有這兩個人在,他並不擔心區區一個元恂和一個東陽王世子,能翻出天去。
“太子叛亂,是禍事,現在總算了結了,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元宏麵色陰沉,那小太監看不出皇上心中喜怒,低垂下頭不敢說話。
元宏放下捷報,在殿內來回踱了幾步,沉聲說道:“傳朕旨意,太子元恂品行不端,親近小人,廢去太子封號,貶為庶民,關在河陽無鼻城,讓他好好反省吧。將其餘主犯,都押回洛陽受審。”
馮妙也從床榻上走下來,赤腳踩在長絨地毯上,看那內官走遠,才從背後擁住元宏,把側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說:“這個結果,林姐姐一定不會怪皇上的。”她心裏清楚,雖然元宏對這個“兒子”毫無感情可言,他的內心深處,還是不願對林琅太過殘忍。
元宏從肩頭捉住她的手,若有若無地歎息了一聲。
在所有參與叛亂的人中,元恂的結果應該算是最好的,雖然沒有了太子的儀製用度,至少衣食性命無憂。始平王元勰多少還是有些於心不忍,離開前再三告誡元恂,要多多精心讀書,每個月寫一封請罪的奏表,叫人呈給皇上。隻要皇上對他仍有一絲眷顧,至少他總可以留住性命。
宮中一向默默無聞的李才人不在了,管事的人說,是在宮中變亂時受了驚嚇,又沒有及時醫治,才病逝了。皇宮藏書樓中,多了一位專門負責校對古籍的女官。就在幾天後,始平王府中又傳出消息,新娶的始平王妃身體欠佳,需要休養,恐怕有一段日子不能見外人了。
這些事情,在宮女、太監口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點閑事罷了。他們哀歎一番李才人紅顏薄命,很快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真正令洛陽城中的達官顯貴們心驚膽寒的,是另外一件事。東陽王自己曾經當眾說過,他有太皇太後留下的免死詔,元宏根本不問詔令的真假,甚至從來不提這件事,隻嚴刑拷打他的兩個兒子。每次審問時,都客氣周全地用青紗軟轎把東陽王請來,給他備上好酒好茶,讓他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聽兩個兒子在簾子另一邊淒慘哭號。
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情形,東陽王才去了三、四次,就已經快要承受不住。起先他還破口大罵,後來一看到軟轎就抑製不住地手腕發抖。元宏也不是每天都審問,相反,每次審問過後,都會請最好的禦醫來給他們診治。有時隔三、五天,有時隔十來天,就在他們身上的傷口將將要長好時,新的噩夢又會開始。恐懼是最能折磨人的,不審問的日子,反倒比審問的日子更可怕,東陽王的兩個兒子沒多久便神智失常。
痛苦不堪的東陽王,終於捱不住向元宏求饒,寧願一死,元宏卻總是客氣地說:“朕怎麽敢呢?東陽王是國家的股肱重臣,出了這樣的事,多半是被人蒙蔽了,朕連您的封號都沒有廢黜,怎麽會殺您呢。”
宗室親貴們,終於見識到了元宏無情的一麵,有了東陽王這個前車之鑒,再沒有人敢對新政有所不滿。
隻有馮妙一個人知道,元宏的病症仍舊會不時發作,並且疼痛越來越劇烈難忍。每隔一段時間,李夫人就會請李衝帶些新配的藥方來,有時有效,有時無效。
每次他發病時,不想讓其他任何人看見,隻讓馮妙在旁邊陪著,跟他說說話或是給他唱支歌。馮妙總喜歡說起從前他有多凶,每次他挺過病發後,都會揉捏著她纖細的指尖說:“是,朕從前待你不夠好,後麵的日子還很長,朕會慢慢補償你。”
馮妙總是笑著答應,眼角卻流出淚來:“不是不夠好,是很不好,要補償我很多很多年才行。”
元宏的病症不能讓外人知道,馮妙便開始學著替他處理政事。起先,她隻是替元宏看奏表,把草擬的意見寫在小紙箋上,等元宏覺得好一些時再看。漸漸的,元宏也開始有意引導她,如何平衡朝堂上的勢力。帝王之術,無非就是“權衡”二字,有時褒獎反倒是羞辱,有時貶斥反倒是保護。
馮妙本就好讀史書,人又聰慧非常,沒過多久,她擬定的意見,便不需要元宏再做修改,大多數都可以直接頒行。
忙裏偷閑時,馮妙也會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皇上就不怕,我把這大好河山都騙走了?”元宏從身後環住她,握著她柔軟的小手,在奏表上勾出幾個升遷的名字來:“朕的一切,都可以跟你分享。”
他在馮妙耳邊輕輕吹一口氣:“妙兒,朕想把其他的妃嬪都遣送回家,準許她們各自嫁人,再迎你做中宮皇後。”
馮妙隻“哦”了一聲,就轉開了臉。元宏的聲音莫名地帶了些緊張:“妙兒,你不高興?”他扳過馮妙的身子,才看見她雙眼彎彎,滿含戲謔的笑意說道:“皇上前幾天說,越是對能幹的臣子,越要板起麵孔,讓他們猜不透帝王心中所想,才會更加誠惶誠恐。我先試試,到底靈不靈。”
元宏啞然失笑:“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果然一點也不錯,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東西。”
高清歡看起來的確安分了許多,元宏為了防他再動什麽壞心思,撥了十名羽林侍衛專門看守他,隻準他煎藥、送藥。他每次到華音殿來時,都有侍衛一直在旁邊盯著,他便隻用一雙碧綠的眼睛看著馮妙,像有很多很多的話在心裏,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從前積攢下來的舊事,也一件件了結。元宏把南朝送來公主和隨行送親的人,都關押起來送了回去,理由便是這公主不守婦道。
春桐在慎刑所自盡的事,也有了結果。檢驗的仵作說,春桐的確是自盡身亡的,她是高照容入宮前買來的丫鬟,家裏年邁的祖母和年幼的弟弟,都由高照容供養。如果她聽話,家人不但平安無事,還會有吃有穿,如果她不聽話,自然連累的也是家中親人。
那種情形下,她多半是因為擔心自己會熬不過酷刑,把高照容做過的事都說出來,這才選擇了用竹筷自盡。馮妙心中不忍,叫人拿些錢財送去她家中,隻說春桐在宮中犯了錯,讓家人不必再等著她的消息了。
宮中漸漸安定下來,馮妙便想要把懷兒從華林別館接出來。她心裏萬分忐忑,將近半年時間沒見,不知道懷兒會不會已經不認得她了。靈樞已經從宮外回來,幫她梳了發髻,又換了衣裳。可馮妙卻覺得這身衣裝太過華麗,怕懷兒會不喜歡,想了又想,還是換了一件最平常的鵝黃色衣裙,就是懷兒住在華音殿時,馮妙最常穿的那件。
華林別館內曲徑通幽,臨湖的紅柱金頂宮室內,元懷正坐在長絨地毯上寫字玩。他還不會拿筆,隻能張開五指把筆杆整個握住。
馮妙連眨眼都不敢,定定地看著那個小人兒,他又長大了不少,還是那麽愛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咯咯嘰嘰地玩上好半天。馮妙試探著伸出手去,叫了一聲“懷兒”,坐在地上的小人兒卻像沒聽見似的,毫無反應,等了片刻,他忽然用藕節似的胳膊撐著地站起來,蹬蹬幾步跑進偏殿去了。
難以言喻的巨大失落感,幾乎讓馮妙站立不穩,懷兒竟然這麽不想見她。“把懷兒的東西收拾好,待會兒直接拿到華音殿去,”她轉頭對奶娘吩咐,“好好哄著懷兒過去,不要招他哭鬧……”
正說著話,懷兒已經手拿一大包東西從偏殿走出來,怯怯地叫了一聲“母妃”。馮妙聽見那一聲童音,卻不敢相信,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蹲下身子問:“懷兒乖……你是在叫我麽?”
元懷小手一鬆,拿著的東西全都掉在地上,有小小的彈弓,有曬幹的樹葉,還有啃過一口的點心……他張開小手去摟馮妙的脖子:“母妃……母妃……懷兒再也不吵你睡覺了,不要把懷兒趕出來……”
到底是她血脈相連的孩子……馮妙猛地摟住他,眼淚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口中喃喃地說著:“懷兒乖,母妃再也不會讓你離開,再也不會了……”
重新回到華音殿,懷兒興奮得不得了,在馮妙懷中一扭一扭地不肯老實,非要自己下來走。剛一放他下來,他就衝進馮妙的寢殿,大聲叫著:“今晚要跟母妃一起睡!”
靈樞在一邊逗他:“可是皇上來了也要跟昭儀娘娘一起睡,這可怎麽辦呀?”這個問題難住了元懷,一雙秀氣的眉緊緊皺著,連晚膳都沒吃多少,最後叉著腰大聲說:“這是我的母妃,父皇應該去找他自己的母妃一起睡!”
一屋子人都笑得東倒西歪,幾個粗使的宮女捂著肚子出去,說想起來花園裏花還沒有澆水。馮妙把元懷抱在膝上,哄著他說:“以後母妃天天陪著懷兒。”
正說著話,一名小太監匆匆走到門口跪稟:“昭儀娘娘,皇上宣您去太極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