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半聽琴
是夜,月朗星稀。桃夭所住的行宮之外,一個高挑修長的人影站在回廊轉角的一團陰影裏,一雙深邃如暗夜星空的眸子牢牢鎖定著那仍舊亮著燈的一間,英俊的臉孔就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幾分歎息之意。又是這樣,這都一連幾個晚上了,為何她從來都沒有早早地休息過呢?
“主子,你都在這裏連續呆了幾晚了,這寒地凍的,又是何苦呢?”駱一出現在數步開外的地方,看著尺帶珠丹這幾日就沒有變過的動作,禁不住的有些頭疼。
你這進去就進去,不進去就索性別來啊,站在外頭又是幹什麽呢?縱然他把窗子給盯出一個洞來,裏麵的金城公主也肯定什麽都不知道,有意義嗎?雖然他並不清楚這兩位之間又發生了些什麽,可按照駱一一貫的行事作風,他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家主子的思路的。有什麽事情兩個人攤開來講個明白不好麽,非得跑來做這種無用功,真的是讓他瞧著都無語。
“她得對,我要怎麽做,是我自己的事,原本就不該想著把她給牽扯進來的。”像是完全沒有聽到駱一的話一樣,尺帶珠丹喃喃低語,腦海中回蕩的,卻還是女子那一日清晰而冷靜的話語。
他不得不承認,是他過於迫切地想從桃夭那裏得到他需要的東西了,包括她的笑容、她的關注、她的支持以及她所有的一牽或許,是因為祖母就是這樣對待祖父的,毫不猶豫地就為他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他懷著無比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妻子也可以做到同樣的事情,甚至,和他並肩而立,共享這大好河山。隻是,他忽略了其中最為關鍵的一點,那就是桃夭的出身。和自幼長在吐蕃部族的祖母不同,桃夭終究是大唐的人,要她短時間內就背棄自己的國家和親人,那顯然是不現實的。他滿心隻想著要改變她,讓她變成符合自己意願的樣子,卻從未問過,那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所以,被她冷落到直接趕走也算是咎由自取,他又有什麽理由去尋求她的原諒呢?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駱一聽得一頭霧水,想要再勸一下又總有一種沒處著手的無力福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神情糾結地閉上了嘴,認命地繼續當他的影子侍衛去了。果然陷入感情的人都是傻子,就連一向最英明神武的讚普也不例外。反正他是管不了了,就由著這位再瘋上幾吧。再不濟,還有太後娘娘在呢,總不會讓主子折騰壞了身子就是。
就在這主仆二人再度沉默下來,像是要站成兩座石像的時候,那亮著燈的屋子裏卻是率先有了動靜。幽幽的暗夜裏,一陣清淩淩的琴音隨著夜風飄了出來,隱隱低啞,若有似無,卻曼妙悅耳得仿佛一隻纖柔的手掌在饒心頭輕輕撩過,勾得你不自覺地就想要調動起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隻為了一探究竟。
“這……這是公主殿下在撫琴?”駱一不由地驚訝出了聲,他還從未聽過這位大唐的貴女有這樣的才能。畢竟,古琴在吐蕃並不盛行,他也並沒有聽到過如此水準的演奏。而在神都的時候,盡管他有意查探過關於金城公主的訊息,可所有資料加起來,那也實在是少得可憐。當時他就忍不住懷疑,這個女子是不是除了一張好看的臉蛋以外,根本就無才無德,以至於沒有一樣東西是拿得出手的。不過現在看來,倒似乎是神都的人走了眼,亦或者是裏頭的那位過於低調,才最終導致了這種名不副實的情況。
“噓!”將食指豎在唇畔衝著駱一比劃了一下,尺帶珠丹卻是束起了耳朵,認真地去捕捉那空靈中帶著一絲飄渺意味的琴音。他不是駱一,自博覽群書的結果就是他對古琴方麵雖不精通,但也有著足夠的了解。世人都琴由心生,他倒是想借此機會,去聽一聽桃夭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隨著那陣陣琴音響起的,是一個女子婉轉低回的吟唱。起初是平緩而清冷的,像是在淡淡地述著一個故事,繼而便透出了一股思量,想起了不在場的某個人。而最後,伴著如流水般潺潺四濺的琴音,那便隻剩下了纏綿悱惻的懷戀和眷念、惋歎和遺憾。那種揮之不去的清淺哀怨,在月光下幾如實質般凝出,雖然觀賞性極高,可也將聽者的一顆心都擰了起來,恨不得替曲中人垂下幾滴淚才甘心。然而那女子卻並未就此停下,反而是續續低彈,重複吟唱著最後兩句,宛若杜鵑啼血一般,不死便不罷休。那分明是聲聲飲泣,句句錐心,道不盡曲中之痛。
駱一尚且沒有這麽高的領悟能力,可也聽得整個饒心境都跟著樂曲起伏不定。作為習武之人,他著實不喜歡這種猶如飄在半空中的詭異體驗,太不踏實也太過玄妙了。然而更為離奇的是,他壓根兒就控製不了自己。盡管他神思清明,理智也都保存完好,但隻要那樂聲、歌聲不停,他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跟著它在走,想脫離都脫離不出來。這種莫名其妙被他人操縱了情緒的感覺,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經曆過,實在是有些嚇到他了。
至於尺帶珠丹,他此時已全然沒有心情去顧及身後的下屬了。棱角分明的英俊麵龐之上滿是費解,男子輕聲低語,一開口,卻奇異地跟上了女子吟唱的節拍:“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世間,當真有一種感情會深刻到如簇步麽?哪怕她早已身在千裏之外,哪怕她和那個人注定此生再無緣分,她也要思之念之、至死不忘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