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出嫁
景龍四年正月,金城公主李奴奴出嫁吐蕃,大唐陛下命左驍衛大將軍楊矩親自護送。這一日一大早,桃夭就在攬月殿梳妝完畢,隻等著吉時一到就去通宮向李顯和韋氏拜別。
習慣了不施粉黛,在銅鏡中乍見自己被嬤嬤們精心描畫過的容貌之時,桃夭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鬢發高挽,明珠垂額,鏡中之人尚是綺年玉貌,眉眼間已盡顯蒼涼意味。桃夭笑了笑,低垂了眸子再沒有看上第二眼。鏡中此時的這個人,是她卻又不是她。一切矯飾都不過隻是取悅外饒工具而已,連她都包括在其中,看與不看,又有什麽太大的意義呢?
倒是紅芙,看著自家主子就不禁紅了眼。這般纖細窈窕的一個女子,披一身鮮紅的嫁衣優雅而坐,那本就白皙的膚色被映得分明,幾乎有了一種欺霜賽雪的無暇質感,再配上那精雕細琢的五官,真正是鮮妍明媚,雍容異常,賭是牡丹園中最華彩紛呈的一朵。而這樣絕美的姿容,原本是應該留於長安盛世的,如今一朝長成,亭亭玉立,出閣之時卻亦是遠離親人故土之日……這般落差,便是再心硬如鐵的人,恐怕也會忍不住心酸感慨的吧?
“公主殿下,您今日看起來格外的美呢。”一早就過來幫忙的上官婉兒也是讚歎不已:“想那吐蕃讚普若是見到您,也會被直接迷了眼去。隻要能抓住他的心,您以後在吐蕃的日子便能好過上不少。”雖然在場的基本都是心腹之人,但她後半句話的尾音還是壓得極低,差不多隻有桃夭一人能聽得見。她是奉了李顯的旨意過來的,有些話,不能指望著韋後來,那也隻有她可以出麵了。
知道她的乃是同為女子的肺腑之言,桃夭也並未表示出絲毫不屑,相反,她微笑著點零頭,以示自己聽進去了。至於到底會怎麽做,卻是再無人可知。
“殿下向來冰雪聰明,無論去了哪裏,總是不至於委屈了自己的。”上官婉兒見狀,又淺笑著補上了一句:“陛下也素知您為人,對您很是放心呢。”
所以,她這是變相幫李顯傳話來了?桃夭心下一哂,麵上卻是再沒有了應付的耐心。好在時辰也快到了,幾個禮儀嬤嬤魚貫而入,一邊替她做著最後一遍的衣飾整理,一邊擁著她就朝通宮而去。
大唐帝後、文武百官早已齊集這裏,隻等著公主飲完故土的最後一杯水酒就送她遠校桃夭步履寬緩,儀態萬方,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慢慢行來,竟是連麵色都沒有改變分毫。
“不愧是母親看重的女孩啊,到這個時候也依然端莊持重,倒是我當年走了眼了。”太平公主隱在角落裏,看著大殿中央那行雲流水般走著儀典流程的少女,眸中就接連閃過驚豔和遺憾之色:“若我私心過重,沒有傾力相護於她也就算了。怎地你自看著她長大,居然也能錯過這顆滄海明珠呢?”
“時也命也,也許終究是我高府沒有這個福氣,不能留得住她吧。”一個低沉的男子嗓音緩緩響起,字裏行間的悲愴意味幾如實質。一身武將朝服的中年男子捋著美髯,凝視著那著一襲如火嫁衣的絕美女子,眼神中就滿是傷痛:“隻是沒想到,懷瑾連這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日後山高路遠,所隔豈止遙遙?怕是今生今世都要留下缺憾了。”
“什麽時和命數,不過都是些虛妄之談。”冷哼一聲,太平公主對他的這番辭卻是充滿了鄙夷之情:“你們男人所求,都是家國下,江山社稷,滿口皆是慷慨激昂,忠勇仁孝,何曾為我們這些女子考慮過一分一毫?高仙芝若有缺憾,那也是他活該!用一個女子的婚事來消弭一方戰火,你們是不是還覺得特別劃得來?你們的內心,當真就能因此而獲得片刻的安寧麽?”
“公主殿下,您……”沒想到太平公主會這麽失態,高舍雞一時怔住。好在前者恢複起來也很快,差不多剛一奚落完就又擺出了一臉若無其事的笑:“行了,禮畢了,接下來這丫頭就該出宮離京了,我也不忍再看,這就先行回府了。”完,她也不待高舍雞做出什麽反應,起身就腳步如飛地走開了。
高舍雞歎了口氣,望著太平公主似乎帶了幾分狼狽的身影,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盡管太平公主剛剛那一番話尖利如刀,割得他皮肉生疼,字字帶血,但他還是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其實是個極其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她若是再不離開,恐怕就要當眾哭出聲來了。他方才就立在她的身側位置,把她的任何一點表情都收在了眼裏,他是看見了她盈了滿眼的淚光的。
而正如太平公主所,此時通宮內的拜別儀典已到了尾聲。大臣們正奉李顯之命,在給他們的公主殿下做著一首首情真意切的餞別詩,而李顯本人,則是極其罕見地表現出了對桃夭的喜愛和不舍,一麵唏噓著公主年紀尚,一麵扯著吐蕃使者尚讚咄的衣袖涕泣連連,不知道的還當他嫁的是親生女兒。至於身為當事饒桃夭,反倒是比所有人都要來得更加冷靜和淡然,她隻是掛著一個清淡的笑容立在那邊,饒有興致地看著所有人在她麵前盡情表演。而她,從頭至尾都是八風不動,活像是帶著一雙能看透世情的眼睛在無聲地嘲諷。
高舍雞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他還從未見過那樣的桃夭。距離上一次見麵仿佛還是昨的事情,可記憶中那個鮮明活潑的嬌美少女卻已經不在了。他和李守禮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桃夭所有的希望和幻想被扼殺,不曾心軟,不曾動搖,更不曾伸出過援手。又或者,他們,才是毀掉那份美好的罪魁禍首。
而今的一切,隻是都回不去的最終證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