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宮中敘談
桃夭已經很久沒見過武曌了。上一次來,還是上元佳節,由太平公主帶著前來請安並參加晚宴。像今這樣獨自過來的,還真是頭一回。
不過如今的郡主也早不是當初那個才進宮的女孩了,即便此時沒有任何人在場給她撐腰,在麵對武曌的時候,她也能夠微笑如常地躬身行禮。
“桃夭給皇帝陛下請安。”沿路過來,桃夭早已把自己混亂的思緒收起,轉而研究起武曌召見自己的目的了。
“起來吧。”剛下朝沒多久的武曌已經換了一身常服,難得地沒有坐在桌案後批閱奏章,而是把玩著一個精致巧的白玉手爐,姿態慵懶地倚靠在薰籠邊的軟榻上。就好比是一隻進食完畢的猛虎,縱然收起利爪的時候優雅華貴,可骨子裏的噬人壓迫依舊如影隨形:“你進宮的日子也不短了,隻是朕一直都沒功夫過問。怎麽樣丫頭,在這皇城裏呆著可還習慣?”
舉止得宜地在她下首處的幾上坐好,桃夭不好直視於這位陛下,隻得半垂了頭,老老實實地回答著問題:“回陛下的話,沒有什麽不習慣的,公主殿下十分照顧桃夭。”
“你倒是投了她的緣了。”輕笑一聲,武曌似乎一點都不意外:“聽你跟著新平崇昌那幾個丫頭一起進學了,這段時間歐陽博士都教了些什麽呀?”
“詩經已經教授的差不多了,歐陽博士女子教學不必太過規程,所以放假之前在學樂府辭。”聽武曌這擺明了要閑話家常的口氣,桃夭一時之間也有些納悶:怎麽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忽然關心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難不成,這其實是在摸她的底,在估量她夠不夠格嫁去吐蕃和親?
“歐陽博士學富五車,又是學究裏少有的開明之人,跟著他多學點東西總是沒有壞處的。”望著眼前這女孩低眉順眼的乖巧形容,武曌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身上蓋著的毯子,一臉的似笑非笑:“丫頭,你是不是很怕朕?”
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裏,不怕才不正常吧?桃夭地腹誹了一句,一抬頭卻又是一臉甜甜的笑意:“公主殿下陛下是最重規矩的人,隻要桃夭不任性胡為,您自然不會跟個孩子計較。”
沒怕也沒不怕,就這麽彎彎繞地混弄過去了。武曌心中發笑,麵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這丫頭,比剛來的時候還要滑不溜手,看樣子是在宮裏呆得很不錯了。
“這般伶牙俐齒,難怪連新平都不是你的對手了。”李顯的那個庶出女兒有多無腦和跋扈,她是清楚的,不過隻要不影響大局,即便那丫頭蹦躂上,她也懶得理會。之前有不少宗女及陪讀都被欺負過,她以為桃夭這麽的人兒,肯定是避不過去的。可是打從第一針對高家子起過一點衝突之後,學宮居然一直都風平浪靜,這就不得不叫人驚訝萬分了。沒想到李守禮雖是庸常之人,他的這個女兒卻是意外的靈秀。
“哪有,剛去的時候,桃夭可是被欺負慘了呢。”也是日常跟太平公主相處得慣了,桃夭一聽這話,女兒家的撒嬌口氣就出來了,不自覺地就委屈巴巴:“要不是仗著公主殿下的勢,隻怕到現在都要被人指著鼻子罵是沒教養的野丫頭。”她耳力一向驚人,李季薑隨口罵她的幾句她都聽到了,隻是見了麵還得帶上三分笑地喊一句姑姑。如果是在長安父母和兄長身邊,她大概早就哭鼻子告狀了,然而這裏是神都,她此時身在皇城,除了裝乖賣傻,又能如何呢?
“你是章懷太子的嫡長孫女兒,是朕禦筆親封的桃夭郡主,誰敢你是野丫頭。”畢竟久居上位,武曌稍沉了語調,整個人就顯出威嚴肅殺之氣來:“至於有無教養,也不是她一個庶出的賤婢可以評論的,你自不必理會。”她也很該提點一下韋氏了,堂堂的太子妃連個庶女都約束不了,要她還有何用!
“是,桃夭聽陛下的。”這是桃夭第一次從武曌口中聽見自家祖父的名號,即便隻有四個字,可也足夠驚心動魄了。
聽當年是祖父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被當時還是皇後的陛下貶謫流放,四年之後才賜死。這期間種種,無人可知,也沒有任何人明白,為何這一對嫡親的母子會走到那樣的地步。她在來神都之前,曾經試圖從父親那裏得到一點訊息,可父親對此始終諱莫如深。他隻是告誡自己,皇帝深恨祖父,千萬別在她麵前提及就好。可剛剛陛下起祖父的樣子,分明跟恨無關,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丫頭,你看外麵下雪了呢。”轉頭看向窗外,武曌飽經滄桑的臉容之上漾起絲絲笑紋:“瑞雪兆豐年,看來今年百姓能有個好年成了。”
跟隨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外麵那不知何時飄起的鵝毛大雪,桃夭在轉瞬的驚喜過後卻又陷入了絲絲的悵惘。以往每年下雪,幾個哥哥都會陪她打雪仗堆雪人的……現在他們在家,自己卻在這裏,也不知道長安有沒有下雪,是不是,也和神都的雪一樣大……
“想家了是不是?”女孩怔怔的神色持續得太久,不經意間就落入了武曌眼中。看著那已經隱隱有了李賢幾分輪廓的形容,她心頭一緊,一時之間酸澀愧悔的情緒交雜,連帶著嗓音都變得沙啞了起來,倒是意外地柔和了不少:“前幾日朕剛收到長安的消息,雍王府一切都好,你父母兄長皆身體康健,你也無須太過牽掛。”
依然有些回不過神來,桃夭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想起對麵之人乃是一國之君時,臉唰地通紅一片,不由就有點不好意思:“多謝陛下寬慰,是桃夭失態了。隻是第一次離家這麽久,還沒有習慣。”
“年紀,也是朕難為你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武曌最終卻是笑著搖了搖頭:“罷了,等開了春朕就派人送你回長安,你隻安心在宮中過完年就是了。”是她過於執拗了,揪著過去死死不放,又有什麽意思呢?斯人已矣,風吹雲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