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夜照宮的霜花依舊清寒,素藍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上神。
他每每目不斜視地從我身畔走過,都讓我想起塵世看到的潮漲潮汐,那麽平靜宏大和不可靠近。
我隻想報答他,可卻十分艱難。
他不需要誰的報答。準確來說,他強大到無可匹敵。
“這也許就是上神吧。”瀾依撓著天伽的下巴。這蠢狐狸分外沒骨氣,眯起眼睛,雪白蓬鬆的尾巴像狗一樣搖來搖去。我裝模作樣地咳了咳,它還是想不起誰才是它的主人。我隻好又咳了咳,瀾依一抬眼皮:“嗓子疼?”
我氣急敗壞地扔過去一顆仙桃,天伽看也不看地張大嘴巴:“啊~”
瞧瞧,它果然是在無視我。我揪起它的耳朵,漫不經心道:“聽說下個月便是荒帝請的萬神宴,到時候會來很多人吧。”
提起萬神宴,瀾依神情微斂,身子向前一傾:“你聽說過天族的青檀仙子嗎?”
“沒聽說。”我見她神秘兮兮的,不由笑道:“那人好看嗎?”
“好看是肯定好看的。”瀾依賣了個官司,若有所思地看我。
“哦?”我登時來了興致。
“青檀仙子可是他日後的夫人……能不好看嘛。”
“誰的夫人?”瞧見她眼中的深意,我感到迷茫。
瀾依抬起頭,一字一頓的道:“素藍上神的。”
我從未覺得夜照宮如此安靜,靜到每片雪花飄落的聲音,都像千萬根針紮在心頭,靜得我像石化了般呆坐良久,直到天伽察覺到我的不對勁,用頭拱了拱我的臂彎,黑豆大的眼睛寫滿了我狼狽的身影,我這才像炸了鍋似的彈起:“怎麽會。”
瀾依要來扶我,小心翼翼喚著:“卿卿。”
我避開她的觸碰,下意識地往後退幾步,卻是一頭栽進身後的太淵池……池水可真冰涼啊,像極了他看我的眼神。
我想我可能是累了,神將選拔的艱辛,不該是我這顆修行遲鈍的小石頭妄想的。而高高在上的素藍上神,也實在不需要誰的報答。可我還是不死心的問:“他要娶她嗎?”
瀾依猶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荒帝與天帝萬年前就定好的婚事,仙草配鮮花本是良緣,如今青檀仙子修成上神,他自然要履行婚事的。”
婚事?
想他絕世風華,萬塵不染,以前伶仃一人,難免清靜寂寞,從今往後,都有良配與他琴瑟和鳴,花前月下,像人間戲本子裏的夫妻一樣,該是多麽惹人羨煞。我該祝福他才對。
他雖不需要我的報答,但鸞鳳合奏的婚事,定需要百般添喜。
我可以真誠的祝福他和旁人攜手和修……隻是這對我來說,似乎有些難了。
我說不出哪裏不情願,但滿心滿眼都不想見到那副光景。
我從太淵池踉踉蹌蹌地爬出來,霜花結滿身,不知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久到那道湛藍的身影從我跟前走過,我也茫然未覺,記憶中描繪數萬遍的臉就這麽看著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探究和好奇望我癡傻。我以為是夢,見他走遠後又重返回來,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卿回?”他很少喊我名字,每次對話不過客氣的二三句。
更不會像這樣喊我。可我竟然相信這是真的。
我朝他癡傻的笑,嘴裏囁喏著:“素藍,素藍。”
他微微皺眉,語氣仍是淡淡的,透著股毋庸置疑的味道:“是不是又出去惹禍了,弄成這副落魄的模樣?”
我想說沒有。最近可老實本分了,安靜的修行,安靜的想你。話到嘴邊竟成了:“你真的要娶青檀上神?”
我們做石頭的,實在不會拐彎子。眼見他眸中晴朗如霞光萬丈,似有驚鴻旖旎升起,許久後,淡然道:“是。”
他說是,明明白白,清清朗朗,一舉擊潰我心中的僥幸。
眼前好像起了一場大霧,遮住霜花落在他睫毛上的清麗與悠然,唯獨遮不住我情不自禁下的淚流滿麵。踏上夜照宮之前,我隻想報他的恩。可如今,又有什麽不一樣了。
我難以掩飾內心的落寞和挫傷,隻是結結巴巴地祝福他:“恭喜上神。”
“你喊我什麽?”他的聲音還是這麽澹薄好聽,宛若淺淺流淌的小溪,有潺潺的水聲,和無盡的清夢。
“上神……”我怎麽會說上神二字。我明明都是敞開嗓音,招搖的喚他素藍。每一聲,都含括了巨大的歡喜。
他突然向我探頭,低沉問:“你為什麽修行?”
我想了想:“別人修的是成仙,我修的是成為自己。”
“什麽是自己?”
“能為自己所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要成為的人。”
“簡單點。”
“我想要報答你。”我倏然抬頭,正視他的眼睛。
“這麽說,你修行隻是為了報答我?”素藍身子一僵。
我輕輕歎了口氣:“是。”
素藍看了我一眼,瞧不出我是不是在誆騙他。他抬手扶著額,隻見他臉上那個表情分明是失望。我心想,這回應該不是我弄錯了,他確實不想要誰的報答。
正這樣想著,隻覺得有一雙修長的手伸過來,一隻手敲了敲我的額頭,另一隻手替我烘幹濕漉漉的衣裳。一句“我得報答你”幾乎脫口而出,隻是這句話一旦說出口,實在太生硬,方才硬生生的憋住。
素藍看了我一陣,淡淡說:“我看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見他重新邁開腳步,立刻跟著問:“你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做的?”
素藍低聲道:“如果是報答的話,我不需要。”
我被他連番拒絕兩下,已是熱情全消,呆呆站在原地,看他緩緩走遠。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身後傳來兩聲輕微的響動,瀾依身上的淡淡香味卻更是清晰。她抱著天伽輕聲的說:“卿卿,你還不懂嗎?”
我聞言聳了聳肩。我們做石頭的,悟性慢,很難懂得什麽。隻是沒想到會在萬神宴上,終於悟開了。
那天的萬神宴,是荒帝宴請天族和夜族。自然包括剛剛修成上神的青檀仙子。
怎麽說呢,第一次見到青檀仙子,我因為品級不夠,隻能坐在最末流的席位,小口小口酌酒。隻見一個粉衣仙子遠遠走來,像極了花池中徐徐盛開的菡萏,恬靜柔美的聲音隨後就到:“聽說夜照宮有位小仙子,十分傾慕素藍上神。不知今日,是否有緣一見?”
瀾依因為天資卓越,一直坐在靠前的位子,聽到青檀仙子點名,著實為我捏了把汗。她拚命朝我使眼色,望我能開竅一回,察覺到這是風口浪尖,不要貿然出頭才好。可我實在石頭腦筋,磕著蓮子就站了起來,回道:“我在。”
她沒想到我會不打自招的站出來認了,我也沒想到她隻想陰陽怪調的給個下馬威,而後的事倒真沒了主意。
我和她麵麵相覷,她探究的問:“你這樣懵懵懂懂的小仙,知道傾慕是什麽意思嗎?”
她這一問,我還真傻眼了:“什、什麽意思啊?”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還是個靈智未開的小仙……”
青檀仙子不打算敷衍過去:“傾慕的意思,就是男女之情。”
她說得極為慎重、認真,讓我不知不覺地看向素藍。
我在凡間待了上萬年,隨瀾依也算闖南闖北,看過不少戲本子。也親眼目睹所謂的男女之情,無不動輒傷身傷己。
瀾依說,世間最苦的便是相思,其次就是相遇。
我問相遇為什麽還會苦,瀾依卻說初嚐的甜,往往更能襯出往後的苦。如果沒有初遇時的怦然心動,就不會有背離時的肝腸寸斷了。故而,相思容易成災,因愛也容易生恨。
我對瀾依向來是信服的,可能也因為她暴力至上,簡單純粹的原則。
我將人間的戲本子在腦海中翻閱無數遍,覺得我對素藍的親近跟相恨差十萬八千裏,既然不恨,那怎麽證明有愛呢。我真是個機靈的小石頭,於是斬釘截鐵的道:“我隻想報答他,並沒有男女之情。”
瀾依扶額低頭。青檀仙子對我的話頗為滿意:“你能這麽想,自然是好的。願你永遠心無旁騖的報答他,不要橫生嫌隙。”
得到他未來夫人的首肯,我想素藍也一定會放心。至少不用擔心我摻和進他們的琴瑟和鳴中,我也不想讓他誤會我有旁的心思。我就這麽興高采烈地看向素藍,卻發現他捏杯子的手有些僵硬,骨節都泛白了。
等我投出疑惑的目光,他已經恢複成雲淡風輕的模樣,一仰頭便飲光杯中酒。青檀上神看他的眼神,可謂溫柔似水。
我若是男子,也該被她看化了。
幸好我不是男子,我是個小石頭,不用她多看,喝兩杯就醉了。
我抱著天伽離開宴席。
天伽是青丘不要的狐崽子,我隻當它是尋常的狐狸狗。
一開始,我瞎得很有風度,它裝傻也很沉得住氣,要不是瀾依心思靈活,一把揭穿它的麵目。我真要喂它骨頭吃了呢。
瀾依說的沒錯,我腦子不好使,眼神也不好使,如果重新丟到凡間,沒準就是傻子瞎子的命。不過也沒她說得那麽嚴重。我把天伽從青丘山外撿回來的時候,差點被十裏八村的狐狸封個好神仙獎。如果我知道它是這等偷奸耍滑、賣主求榮、見利忘義、狐假虎威的性子,可能早就把它撿回來一起為禍夜照宮了。
我望著夜照宮永遠飄灑的霜花,真希望歲月一直像它這樣無聲又動人,至少不用麵對內心的質問,不用深思對素藍的情感,歸根究底是怎麽一回事。
天伽打了個酒嗝,太淵池傳來異樣的響動,我醉眼朦朧地看去,是個尖耳朵藍皮膚的妖精。我揉揉眼睛,她從我麵前一晃而過,身側是聞聲尋來的仙家質問:“你怎麽會和黎族人在一起?”
“誰是黎族人?”我反應過來:“那隻藍皮膚的小妖精?”
黎族,數萬年前被天族和夜族合力封入無極之淵的異族。
按理說,身為大荒域神將的後備軍,我有責任和義務去抓它。
可我喝得實在多,竟然眼睜睜看她從我身畔溜走,仙家對我氣急敗壞道:“你等著吧。”
我剛想說等著就等著,結果開口便吐了一地,眾仙家匆匆去追黎族人,哪管我幹什麽糗事。我也想追,可惜走幾步,肚子疼,整個人蜷縮一團。該不會喝的酒過期了吧?我這麽想著,一頭栽進太淵池。
本以為會再次倒在冰冷的池子,沒曾想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懷抱的主人將我打橫抱起,轉身步入太淵池更深處,池水漫過我的胸口和他皙白若刻的頸窩。我不得不承認,即便喝了這麽多酒,走路都不穩當,可我還是能認清他,像每次在夢裏一樣,感到無比清醒。我順勢環住他的脖頸,將頭輕輕抵在頸窩的線條上,朝他清雋的臉吹了口酒氣:“素藍啊……”
他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伸出手,捂住我欲開口的嘴巴。
我喉嚨發幹,頭腦本就糊塗,如今被太淵池深處的水汽一罩,嘴唇立刻濡濕起來。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連同他掌心細膩的紋理,他的眸光瞬息一緊,我卻喜滋滋的笑。
素藍終於不是那個高傲的上神了,他好像帶了些挫敗感望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所有人都說我不懂事。我看最不明白的人,是他們自己。
“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扯住衣襟,斷斷續續的道:“好熱啊,我要融化了。”
他笑了:“小石頭怎麽會融化呢。”
“是哦。”我如同身在煉獄,隻有掙紮著抱緊他的手臂,方能尋到一絲涼意。我就這麽抱著他,整個人團在他身上,自顧自消除內心的燥熱。
他的嗓音變得莫名的嘶啞:“我欲助你渡劫,卻被你帶入劫難。萬年前如此,萬年後也是這樣……你身上的是酒毒,不在太淵池裏浸泡一天,會給日後的修行落下病根。”
我迷迷糊糊的點頭,隻聽他又輕輕的說:“你真是我的劫數。”
太淵池畔有纖細的人影尋至:“素藍上神?”
“青檀上神。”他的語氣恢複客氣疏離,絲毫不見方才的寵溺。
“你怎麽能做這種事?”見我和素藍在池中肌膚相親,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幾分:“她不懂男女之情,你難道也不懂嗎?”
“誰說我不懂了。”我張牙舞爪反駁道。
素藍看我癡醉,嘴角帶起無奈的笑:“正因為懂,才知道情不知所起。”
青檀上神厲聲:“感情本就是修行的大忌,我們奉命結成仙侶,是為了能更好的守護兩族。素藍上神,你原先也是冷靜的,怎麽如今荒唐起來?”
“是我早就荒唐了。”他那邊說著,這邊褪去外衣,披在我身上:“隻是一直不想承認罷了。”
太淵池的事傳進天帝和荒帝的耳朵,天帝直言我攪亂了兩族聯誼,是個該殺千刀的禍根子。荒帝深以為意,卻始終不肯拿我下獄,他嘴裏罵罵咧咧的,說我是渾丫頭,可還是頂著天帝的施壓,僅僅打了我一頓。
我吃了結結實實的一頓打,便聽說素藍可沒這麽好運,他被罰到太虛台,天雷在他背後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我撐著滿是鮮血的身體走到太虛台,看見也是滿身鮮血的他朝我微笑,他luo露的上身布滿當年玄冥真火留下的傷痕,而今又添新傷,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烤瓷傀儡。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荒帝會輕罰我,重責他。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上神,眼下就這麽被我扯入塵埃。
我向荒帝求情,他老人家指著素藍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答應我,從今以後,拜素藍為師,好好聽師父的話。”
瀾依阻止我:“拜師不像別的。你得好好考慮。”
素藍頂著轟鳴不止的天雷朝我緩緩搖頭:“別魯莽。”
我上天的時候一身桀驁,敢在數百名小仙中大聲喚他的名字。可如今渾身棱角被一點點磨平了,此刻的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我跪在荒帝麵前,望著斑駁一地血跡的太虛台,呼吸間的疼痛就像抽絲剝繭般,讓我抖個不停。我太害怕了,害怕就像萬年前一樣,他為我頂了玄冥真火,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更怕我們剛剛親近幾分,就要眼睜睜見他重蹈覆轍。
青檀仙子說的沒錯,我不該有心生嫌隙,又做了竊人命的賊。
如果夜照宮飄落的霜花有溫度,那一定是我心裏流淌的悲傷:“師父。”
荒帝不相信我會乖乖聽話:“我要你發誓。”
“我發誓,此生隻當素藍上神是師父,如果有違此誓,對師父有半分不軌的念想,定教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夠了!”素藍朝我怒吼道。
我閉上眼,咽下喉嚨裏奔湧的血,再睜眼是柔軟的笑:“師父。”
荒帝這才放心,歎道:“一個是上古的白端玉,一個是西方的梵天葉,本就不能在一起。本以為和天族聯姻,能破除命中的劫數,沒想到還是行不通呐。”
我那會兒還不懂。白端玉是上古的神玉,能孕育出比血肉之身更早的玉人,是生而為神的一族。後來經過青銅人也就是黎族人的禍害,玉族人漸漸消失在虛碧崖的山腹中。
而素藍是西方的梵天葉。
一個石頭心,一個沒有根,所謂感情,皆是笑話罷了。
我癡癡傻傻了一陣,天伽在我臉上抓了一道,我也沒有感覺。
“素藍上神好端端在這兒,你還有什麽不甘心的?”瀾依道:“他做了你的師父,你也能報恩了。”
我恍然:“是哦,我終於能報恩了。”
“明明是如願以償,可你為什麽更難過了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