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乾州本是北邊的偏壤,景致卻是錯落有致的:八百裏雪山橫亙青野,連綿成一道天塹,青野盡頭仿似茫茫然空闊無邊。而數峰交錯行如北鬥紫薇的雪山巔上,仿似有天馬銀河般的川流奔襲著,過雪峰沁涼,渾然天工雕琢。
眼前橫亙青野的八百裏雪山,便是乾州最北的忘山。
忘山不同於其他幾座仙山,或是人聲鼎沸,或是香火不盛。相傳早在上古時期,大荒之神隕落,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大神將相繼背叛,執掌永夜的荒域隻剩下破敗的夜照宮。
那裏被無盡的霜花包裹著,隻有皎皎月光還會憐惜它曾經的輝煌。
隨著大荒神的隕落,最後的神女也悄然失蹤,連同剩餘的其他神將。最後守在夜照宮的,是素有“白骨羽衣”之稱的太裳神將。
太裳神將在勾陣死後,用所剩無幾的法力將荒域分割出來,漸漸形成傾回大陸。為防止淩霄寶殿的人肆意試探,便將八百裏雪山橫亙在青野上,而青野的盡頭就是夜照宮的故址。
這八百雪山不但保護著寂寥的夜照宮,且將天河之水揮灑天瀾,將悠悠浮雲踩在腳下,使其形成海天倒灌的離世海。
傾回大陸除了忘山和離世海,其他都像是普通的古代社會。
唯有忘山腳下有條寒冰不散的忘川,才給仙山增添幾分神話色彩……隻是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那條聞名遐邇的忘川,忘山真正想隱藏的,是雪山巔以北的上古秘境,極北域。
極北域算是出名趁早、成名極晚的,隻因忘山的仙主世代守護這個秘密,也勒令弟子要鮮少踏足人世。
故而忘山的仙門不同於其他仙山,它是一個大家族的村落。
很少有外人能攀登上雪山巔,拜訪而來。
也許是這八百裏雪山不但保護了傾回大陸,還使得地脈受其影響,導致吾輩中人費勁萬年,也無人修行成仙。
這也是師父潛心修煉,幾次窺探天道不成的致命緣由。
白端說完這一切,募地一聲歎息:“滕仙主委實可惜了。”
我卻撓撓頭:“師父明知不可行,但偏要為之。可見,他也是個不信命的。”
聽了白端的這些話,我覺得我更懂師父了。確實假正經的很。
白端啞然失笑:“滕仙主要是知道,你這麽編排他……”
沒等他說完,我便捏住他的上下唇瓣,嘻嘻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狡辯的小貓兒。”白端輕輕拂去我的手,眉眼清遠悠長,眼中的笑意卻深了。
眼看皚皚雪山就在眼前,我站在青野迎著寒風,感受長空如野馬般,在心頭肆意奔騰,心情頓時開闊許多。
葉真坐在蔓草叢生的山腰,任過往沁涼的風揚起她長長的發梢。而君候卸下一路的謹慎,隻是一臉平靜專注的看著她。
正心生羨慕,身邊白端攬著我的肩,輕柔地撫摸我的頭,便又不覺得羨慕了。
很多年以後,我還能想起青野上的這副畫麵,它仿佛蕩平了命途的坎坷,讓所有相愛之人,都找到了歸宿。
這樣平易近人、閑度時光的景象,讓人貪戀不已著。
我撫摸漸漸大起來的肚子,一想到雪山巔上還有另一具與我千絲萬縷的身體,心裏便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我問白端,那個轉世六身是誰?
他沒說。隻是眼眸灰暗了一瞬。
葉真雙手撐在蔓草之中,仰著脖子笑我膽怯。
是啊,已經走到這裏了。不管前麵要麵臨什麽,都不該膽怯的止步不前。不然肚子裏的孩子,定會笑話我的。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枕著白端睡覺的時候,夢裏有人在用縹緲的歌聲吟唱。
那聲音空靈又好聽,可奇怪的是,竟有幾分像我的語色。
我從夢中驚醒,汗水打濕裹著身體的狐裘,風一吹顯得硬邦邦的。雪山腳下就這麽冷,要是真爬到山巔,還不得凍成冰雕啊?
我就這麽蜷縮著,感受柴火堆迸發的溫度,白端順勢把我團起來,摟在懷裏:“你害怕嗎?”
我旋即搖搖頭,又觸動的點點頭。
他將我又摟緊了幾分,我抬頭向他看去,隻見霧氣中飄起細細雨絲,迎麵吹拂到臉頰上,他的麵目從容平和,身姿卻有那麽一股子說不出的清氣。我慢慢往他身上靠了靠:“忘山不許人隨意進出,你怎麽敢帶我登門的?”
白端想了想:“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的。”
我重重地咳嗽一聲:“你忘了麽,我見過回王。”還是親眼看他死的。他死前死後都要算計我。我這公公,屬實不待見我呐。
白端淡淡道:“公公是見過了。還有婆婆呢。”
“你是說……你娘沒有死?”我一激靈,從他懷裏彈起來。
白端將我重新拉回懷裏,狐裘蓋了又蓋:“自刎的人哪有什麽活路。存有死誌的心,便是千萬人都拉不回。”
“可能她生無可戀,不想苟活於世吧。”
白端伸手一捏我的鼻尖:“活著總比死了好。”
“不能與心愛的人相守,還要終生被囚禁在不愛的人身邊,若換做是我,簡直一刻都不想多待。”我道:“既然不能生離,隻好死別了。”
白端看著我,緩緩道:“如果換做是你,我要你答應活下去。”
我輕輕一笑:“不可能。”愛情尚且不論,自由都沒了,活成行屍走肉麽?
一團氤氳銀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過來,慢慢地照亮了他的眼睛:“隻要生命還在,山水總會相逢,我最怕人獨自赴死。”他頓了頓,悵然若失道:“也讓生的人,沒有了活路。”
難怪初遇時,他總見不得我魯莽行事,幾次三番遊走在死亡線上,原來是滕今月自刎時,給他留下的後遺症。
我見狀,不由地心疼,拉著白端的衣袖搖了一搖:“公子公子,我答應你不會尋死,到時候你也要來找我啊……”
白端低頭看著我,眼眸漆黑,微微笑道:“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去找你。”
我忍不住舒心的笑,風仿似湮沒他最後的話:像從前一樣。
我那會還不明白,他說的“從前”,指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個“從前”裏,他在街頭撿到落魄的小女孩,那會兒他不叫白端。他叫葉莫。葉子的葉,莫道不相認的莫。
那是他渡過漫長而又冰冷的忘川後,迷失自我的一次相逢。
就像此刻的我不會知道,在親眼見到結冰不化的忘川,會為他漫長的尋找而肝腸俱碎。
隻是此刻,有他抱著,我便感到安心了。
“說起來,自從我們來到忘山腳下,肚子裏的小東西就不鬧騰了。”我突然想起這件事來。
白端微微頷首:“可能離轉世六身越近,你的身體就越好。”
我頓時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雖說我該聽信白端的話,可白端從沒提過最後一位轉世六身的身份,日子一久,我也忘記問了,如今他重提轉世六身,我便想起一個關鍵的事:轉世六身一直存在此消彼長的狀態,二者接近的話,我若強壯了,說明她的身體變差了。還是說,她現在的狀態,本就不如我?什麽樣的人能不如我一個孕婦?
我本該好好問問他的,但我身懷六甲,實在辛苦,啃著玉米餅便沉沉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腹中的胎兒差點要了我的命。
眼看才走到半山腰,肚子裏的主兒似乎看我不爽,折騰得我胃出血。大灘大灘的血,咳在潔白的雪花上,映出別樣的紅。我抓著葉真的手:“我是不是要死了?”
“別胡說。”葉真氣得想抽我。
但我仍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有密不透風的恐懼拉扯我下沉。
“你別怕,我們快到了。”白端背著我走向雪峰,盡力使步履之間不晃動顛簸。
我空睜著眼看著眼前的黑暗,仿似麵前有巨蛇慢慢張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般鋒利的牙齒,那些被我手刃過的仇人化成厲鬼,帶著森冷的氣息也拂麵撲來:“滕搖,你不得好死!”
“啊!”我在白端的背上失聲大叫。
白端伸手,在我頸上輕輕一按:“睡吧……等到了,我會喊你。”
我就這麽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再次睜開眼,已經身處溫暖的小屋。
推開門,眼前是雪國。
灰白的天空就在頭頂,沿著弧線斜飛而過的雪鳥,朝我“吱呀”的叫喚。雪原上散落著形狀有序的村屋,眼前的路在不停的延展,兩邊是高空才有的風聲。
這大概就是白端所說的雪山巔,果然是橫亙青野的天塹。
不遠處的村屋走來一個老者,眼神像極了孤傲盤旋的雄鷹。他問我:“為什麽要上忘山?”
我說:“為了求一生。”
他冷笑:“為了求一生,便要身邊之人為你九死嗎?”
“什麽九死?”這老頭打什麽啞謎呢。
我環顧四周,從剛才開始就不見白端和葉真。他們人呢?
老者見我找人找得心急如焚,這才招了招手:“跟老夫來。”
我隨他進了一個稍大的屋子,入眼的都是身上有六棱雪花圖案的人,他們將中間的床榻包裹得嚴實,隻能透過幹淨的幔帳看見垂落的一隻手。
那隻手剛才還在溫柔的撫摸我,如今毫無生氣地垂落在榻。
我幾乎想也不想地撲過去,發了瘋似的推開眾人,踉踉蹌蹌地握住那隻手,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話仿似啞了嗓子:“公子啊……”
隔著垂落千萬條的幔帳,白端平靜地倚在榻上,見我看也不看就撲過來,淡淡地說:“你先看清楚了再哭。”
我茫然地看了他幾眼,他隻是臉頰有些蒼白,但氣息還是平穩的:“公子……你沒事啊?”
身後傳來老者瞞不住扯出細微的笑聲,我頓時覺得火冒三丈腦殼發暈,他害我在白端親人麵前如此失態,我也不能暗自吃下這個虧!於是拉著白端的手,小心打量道:“奇怪,剛才長老說我害得你不舉,我怎麽從脈象中看不出來啊,長老是什麽好眼力,怎麽看的?”
白端垂眸看了我一眼,還是不動聲色:“我知道你是生氣了。”
身後的長老氣得直跺腳:“臭丫頭,忒會胡言亂語!”
我乖巧地笑:“我哪裏生氣了……隻要公子好好的,不舉又如何。”
白端看了我一陣,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是麽。”
長老果然是蒙騙我的,但他說得並非都不是真的,白端為了背我上山,確實經曆了九死。這途中既有八卦迷障,又有機關陷阱,還有雪山火疥蟲,幾乎斷送了半條命。
幸好堅持走到了雪峰,被長老們發現後趕緊送去救治。
這途中白端顧不上葉真和君候,就讓他們等在半山腰,自己背著我,攀登至山巔。所以長老們怨怪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聽長老們說,白端背著我,沿著雪山巔走了長長一段路。他生性澹薄寡欲,又親眼瞧見回王和母妃的糾葛,以至於絕情絕愛,大約是不會愛上誰的。可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年代還能出現我這種胡攪蠻纏的女魔頭,硬是將他這灘心如止水的湖麵攪得無法平靜。
他們也是早早聽說了我的恣意妄為,如今有機會當然想搓一搓我的銳氣,讓我能為白端好好急上一急。
白端聲音如碎玉一般:“你別生氣,他們隻是想試探你。”
我連神情都沒變,依然是乖巧地笑:“老小孩老小孩,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你!”長老們皆吹胡子瞪眼的。
白端背過身去,偷笑了一下,我又微微笑道:“公子可好些?”
哪知白端思忖一下,輕聲道:“既然長老們都在,不如為我們做個見證吧。”
“什麽見證?”這次換我和長老們齊聲開口。
白端抬手在我肩頭輕輕一按:“你上山之前答應我的,忘了嗎?”
我心中通透,想著他微微一笑:“哪能忘啊,我答應嫁給你。”
這句話像是在平靜的水麵掀起陣陣漣漪,長老們議論紛紛,唯有我麵前這個溫和從容的男人,聞言站起身,牽起我的手鄭重道:“貓兒是我此生所求……還請長老們做個見證,允許我們即刻拜天地。”
白端說的即刻,多一分都稍顯漫長。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白瓷般細致的臉龐,笑起來眼角會微微挽起,清澈無邪,想起原先的嫁娘是不愛笑的,月娘也不愛笑,唯有我始終厚著臉皮笑嘻嘻的。
聽人說,苦著臉過一輩子,笑著臉也是過一輩子,遇到天大的事,都要笑著,方顯得無畏。如今成了穿紅衣的新娘,卻怎麽也笑不起來了,手腳僵硬到不知該放哪兒。
白端微微偏過臉,眸中蕩起深刻的笑意:“我們無畏的滕少將,是不是緊張了?”
“才沒有。”話雖這麽說,我在衣袖下緩緩攥緊手指,覺得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說不好是緊張還是欣喜,又或是害怕。一直以為成親是歡天喜地的大事,但總歸是你情我願,多了些心知肚明,必然少了些忐忑不安。可現在又鬧得是哪一出?心裏像螞蟻爬過似的,癢得難受,這樣很不像我。
隔了許久,我聽見白端輕輕道了一句,宛如耳語:“貓兒,遇見你正好。”
我微微一愣,想起在山陰地的那會兒,想對他說,又為他哽在喉嚨的話:能遇見你,真好。
他沒有說真好,他說得是正好。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就這樣在適逢的時候,遇見了那個人。這世間最大的圓滿,莫不過此了吧。
我的神情漸漸為忐忑轉為舒緩,低聲道:“公子,我很早就喜歡上你了,不是因為你的這張臉,與誰有幾分相似。而是你身上的味道,你眯成彎月狀的眼睛,你的種種,都叫我認得,你就是葉莫。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是他,為什麽又不記得你是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等些什麽……”
忘山依舊清寒而空曠,我們對著雪源大澤跪下,請長老們與眾人見證,最後他將一塊刻有六棱雪花紋的玉佩給我。
這是他們族中最珍貴的信物。作為交換,我搜羅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個像樣的信物。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我像是個竊取別人東西的小賊,哪還能找到一絲原先的影子。
白端卻輕笑出聲:“原來你是覺得我眼盲麽?你笑起來眼底都是笑意,仿佛要從心底流淌輕快靈動的水。不管是在這裏,還是現世,我都不會認錯的。”
忘川在忘山的下麵,走過長長的暗道,待看見前方清濛濛的一片,我募地往後退開好幾步,抓著白端的手問:“這裏怎麽模模糊糊的?”
白端停下腳步,語氣平靜:“這裏對於死人來說,自然是回歸清明的地方。可我們到底是活人,看不見那些已故的靈魂,也分不清忘川的形狀。”
我悄悄打量靜謐的四周,到處是煙水彌漫,明明是水汽充沛的地方,臉上卻感到一絲絲的幹。原來渡過忘川,對於死人來說,是用來告別過去。
但對於活人來說,便是在肢解自己。
我看見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慢慢飄向遠方,白端鬆開我的手慢慢地淌下忘川,他的身影在這一瞬息變得模糊,似乎一閉眼,就是一個光景。水天交接處,俱是一片沉寂。
漫漫無闌的忘川,什麽也沒有,隻有被剖開的自己。
我看著那些亮點從東麵移到西麵,最後漫漫消失不見,那些細碎的光搖晃著,散成流煙般的一片。
在這個靜得好像什麽都不曾有過的世界,除了白端涉水而過的虛影,從來都是空洞洞的。我看不出忘川長什麽樣,有多麽深,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彼岸,但我知道曾渡過忘川的白端會有多麽的迷茫和絕望。可他到底又為什麽要渡忘川呢?
“夠了。”我朝他的背影喊道。身邊卻傳來他清晰的話語。
“你見到的,隻是過去的影子。”
我能感受到身邊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帶我一步步遠離虛妄的忘川。
原來我剛才所見的,都不是現在。是一幕幕停滯在過去的景象。忘川是人與過去、自己的告別,凝視忘川,便是凝視過去的自己。
回到雪山巔的村落,白端有些疲憊,我卻意外的精神很好。村裏的婦人催促他快些休息,拉著我的手四處閑逛。
等走到一座小屋,她們說這是白端從忘川回來,將自己鎖著的小屋。
屋中散落滿地的畫像,隨手打開一幅,英容笑貌俱是我。
每一幀都透著無與倫比的深刻。
婦人們說:“他從那邊回來後,每畫一幅,都要力求逼真。長老們說他入了忘川的魘夢,設法讓他忘掉那邊的種種,他這才從無盡的夢境中重新活過。”
“這些,我怎麽都不知道?”我撫摸畫中絲血的朱砂,那是我偷吃櫻桃味的冰棍,留在唇角的糖漬呀……
“孩子,”婦人們緩緩道:“忘川魘夢,猶如南柯一夢。誰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現在你們團聚了,要好好珍惜眼下。”
白端睡醒來接我的時候,看見塵封已久的小屋被重新打開,而我躺在滿地的畫卷上不能自已。嗅到他身上好聞又熟悉的淨水味,我往他懷裏蹭了蹭:“公子……”
“嗯。”
“從極北域回來後,我們會長久地相守的吧?”
他彎了彎眉眼,滿目天嵐色:“當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