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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真的很不適合宿醉,每每醒來皆是五髒六腑的疼。這回不但渾身酸疼,趴著床沿,更是嘔吐不止……


  我說青羅拍打我後背的力道輕些,別把隔夜飯打出來。青羅聞言小嘴一撅,嘴巴嘟噥著活該之類的話,力道確實小許多。


  我真是難受極了,酸軟地躺在床上空看窗外流雲落花,不知道葉真和師姐嘰嘰咕咕說什麽呢,爭執的聲音大到快要傳到耳朵裏了,可惜始終差那麽一點,讓人聽不清連成串的話,好生苦惱。


  窗外零亂的動靜,在夜晚時分終於沉寂下來,我正躺在床上吃小米粥,先是看見師姐一臉愁容的走進來,見我沒心沒肺的朝她展顏一笑,滿腹醞釀的神情露出十二分不忍。許是她醞釀要說的事態有些棘手,隨後又把葉真叫了進來。


  葉真表情可謂心疼萬分,坐在床畔撫摸我消瘦的臉,指尖凝聚著微微的顫抖,仿似怕我聽後頂不住一般。


  沒等開口,便被我笑著截胡:“我是不是換個身子,也注定命不久矣?”


  其實生與死,我已然經曆過一次,倒不會感到太多的惶恐。


  她們大可不必如此介懷。


  嗓子裏還有些不適,我壓著還想嘔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裹緊被子。許是聽了一天支離破碎的爭執聲,此刻再聽師姐的聲音竟顯得不真實:“你如果嫁個好人家,我也能了卻一樁心事……”


  “之前疲於奔命,哪有心思嫁人啊,如今投身嫁娘,更不奢望了。”我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好端端說起嫁人的事幹嘛?

  師姐頓了頓:“搖兒,你投身嫁娘,必然倍受苦楚和委屈,師姐隻恨沒能找到你。”


  “師姐?”聽她言語中透著幾分不忍和不忿,正疑惑她的反應怎麽如此奇怪,隻見師姐悲痛欲絕的抱住我。


  “如今你既懷有身孕,這孩子又鬧得你屬實辛苦……”


  “是辛苦。”我喃喃自語,等聽清,旋即嚇得三魂失了七魄!

  “誰、誰懷孕啊?你?”


  當頭一個霹靂!不會是聽錯了罷?等等,是我懷孕了?


  我摸了摸平坦的肚皮,師姐不忍心地將我的手往下移一移,看來手掌心溫暖覆蓋的位置就是小腹了。


  那裏,竟然有個小生命?


  不可能!我觸電似的彈開,肯定不是真的!


  我收起嬉皮笑臉,頗為鎮定的說道:“懷孕這種事,我一個人是做不來的。”


  師姐的俏臉有些尷尬:“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男歡女愛的事誰不知道?”


  “唔?”她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啊,還用我說得再明白些嘛。


  “我是說,我又沒跟人行房,哪裏來的懷孕?”


  師姐的醫術屬實退步許多,把個脈都能把錯。我裝模作樣地給自己把脈,嗯很好,精力充肺,身強力壯,就是少了鳳血種脈的霸道與強悍,氣血屬實比不上我那副鋼筋鐵骨,不過用來過餘下生活也是綽綽有餘的。


  師姐被我言辭鑿鑿的表情鬧得也懷疑起自己的醫術,又細致地搭了搭我的脈象,沉吟一會兒,弄得葉真跟著緊張起來。可一會兒過後,她還是認定:我確實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我簡直要暴跳起來,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令人暈眩的惡心感又席卷而來,這次我趴在床沿吐個天昏地暗,渾身像脫了力般癱軟在床:“奇了怪了,我莫非是聖母轉世,還能以處子身懷孕?”


  “處子身懷孕都是騙小孩的,你說的不錯,懷孕確實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葉真理清思緒,壓低聲音問:“所以這個孩子,不是你和六出的?”


  “我們並未僭越啊。”我隻得實話實說。


  那麽問題來了:“孩子是誰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簡直欲哭無淚,這叫什麽事啊。


  師姐以為是我不敢承認,聲音有些色厲內荏:“事到如今,你還想包庇那人?”


  “不是包庇。我也想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可我真的沒有印象。至少……”剛才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我腦袋一片混亂,如今倒想起些眉目來:“至少我才複活一個月,哪可能有兩個多月的身孕,前前後後的記憶裏,除了和連禮纏鬥時有過肌膚相觸,其他人更是毫無痕跡可言。”


  “你當真不知道?”師姐和葉真疑惑地對視一眼。


  我幹得荒唐事是不少,但從不替人認賬,做過的會認,沒做過的不認。我複活僅僅一個多月,和這個孩子存在的時間有所出入,思前想後隻有一種可能:“懷孕的是換魂前的嫁娘?”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一個男人背對著,身子隱藏在搖曳的燭火下,唯有清晰透骨的聲音在空蕩華美的房間遊蕩……他說你做得這些何其可笑,費盡心思構陷旁人,哪怕真的懷上我的孩子,我也是不認的……隻因孩子的母親,不該是你這樣的人……


  我的腦袋似要炸裂開,在這些破碎、隱藏悲涼情緒的記憶裏,除了那個看不清麵貌的男人,還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蛋。他笑嘻嘻地拽起我的手,不顧我的掙紮地拖著往前走,他的語態始終輕鬆揶揄,仿佛天大的事放在他眼裏,都是玩笑。


  這人便是以“有趣”評判生死的病嬌儺主。


  思及此,我噌的一下子站起來,兩眼一抹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空睜擔心受怕的雙眼,一想到孩子有可能是儺主的,差點一頭栽下床。


  師姐慌忙接住我踉蹌的身子,也許她在我臉上瞧見了絕望,將我緊緊摟在懷中,安撫道:“沒關係,不管是誰的,都是躺在你肚皮裏的,等他生下來,我們幫你金尊玉貴的養著,不會讓你們母子受一點委屈。”


  葉真確有不同見解。她直言:“這個孩子沒有飽受祝福出生,即便活在世上,於誰來說都是業障。可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但阿搖……你可以選擇。”


  師姐並不認同:“你都說孩子是無辜的了,既然來了,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搖兒如果真的拿下這孩子,以她嘴硬心軟的毛病,一定會後悔。她這麽珍愛生命,怎麽會親手扼殺自己腹中的孩子?”


  “正因為孩子是無辜的,我和阿搖從小長在福利院,見慣迎來送往的命運,知道被選擇和被遺棄的痛,所以才更要謹慎。不是嗎?”


  “你們還有我們……你們不再是一個人了,你和遙兒,都值得溫暖與守候。”師姐眼中飽含淚花,卻是為我和葉真的過往所心疼。為我們不願被觸及的傷痛,揪著一顆心。


  聽了這麽多的言語,我終於平複下心緒,原以為能苦盡甘來,望得破曉天瀾,熹微晨光,沒想到依然是鏡花水月,空夢一場。


  “搖兒,不要難過……”師姐撫去我眼角來不及滴落就消散的眼,怕我就此一蹶不振,萎靡度日。


  我使勁扯著頭發,像是受了傷的幼獸咆哮道:“讓我怎麽不難過!我重生沒多久,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從小無父無母,極為羨慕那些能跟父母撒嬌的孩子,哪怕是吵吵鬧鬧過日子也覺得甜蜜,可笑的是,如今腹中的孩子跟我一樣,淪為受人指指點點的不明之子!我甚至害怕他長大以後,也會像我一般,豔羨旁人的父親!”


  從現世穿越過來,承載著傷痛與祈盼,好不容易活出一番天地,卻又死在最信任的兩個人的手裏。時至今日,我隻想安安穩穩的活下去,有個不大的小家,裝著我的愛人和兒女,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這樣渺小卑微的願望,難道也實現不了嗎?


  我不想怨怪命運如此偏頗,讓我所走的路注定崎嶇,可腹中的孩子到底是無辜的,他不能走我走的路,過我過的日子,他本該在溫暖的氛圍長大,成為愛與被愛的一個人……


  然而,就在這個信奉生孕的異世,人們口口聲聲說生命無罪,卻又親手給它塗抹肮髒!

  打著愛的謊言與旗幟,去無度的索求、揮霍,甚至遺棄!


  望著窗外漆黑的夜,我一字一頓的道:“若是這樣的世界,我寧願不再活著。”


  我的願望一直是好好活下去。


  而今,我選擇放棄,連同腹中的孩子。


  我伸出手掌,凝聚全部的功力,對準自己的心口,這一掌下去,也不必煩惱了。這樣表麵光輝背地肮髒的人世間,有什麽值得像狗一樣活下去的。


  生命無罪,但很多人都有罪,就像白端說的,活著未必不是懲戒。


  我的掌風決然又淩厲,根本不給人回神的空隙,也就是葉真成為儺九時,練就一身不遜色的武功,趁我重傷未愈功力減退,倏然破除這一掌的鋒芒。


  她一把捧住我的頭,我怕傷了她便不敢擅動。葉真的聲音本帶著江南女子的溫糯,偏偏心性堅硬,襯得人有幾分英氣。


  “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會在你身邊。你腹中的孩子,不管麵臨什麽選擇,都有我們的陪伴。如姑娘有句話說得不錯,這個孩子不是我們,不會像我們一樣孤僻。有你,和我,還有很多很多溫暖。他也可以是愛與被愛的。”


  我咬著牙不敢哭出聲,世道已經如此悲天憫人了,容不得更多的心神俱傷,可我偏偏不想讓它如願,至少這一次,我還是不肯向命運低頭。


  葉真撫摸我的後背,平靜而柔聲道:“他會很幸運。”


  我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連同隔夜飯,吐了一地。


  滿目狼藉,徒留我心灼燒。


  又過了幾天,我吐得不那麽厲害了,師姐在給孩子做小衣裳,我人是癡癡傻傻的,望著窗外屋簷滴落的細雨,透過清蒙的雨幕,似乎看見嬌嫩的泡桐花被雨水打落,可依然有不輸於傲骨紅梅的氣節,遲遲不肯鬆開枝丫……花既如此,人又何必委頓在屋裏,也許拚搏出去,又會是何種景象?


  師姐誇,春天生得孩子,長得快。夏天生得孩子,很開朗。秋天生得孩子,最聰明。


  “冬天呢?”我問。


  師姐笑:“冬天的孩子,一定健健康康。經曆風雨霜寒,才會懂得溫暖向陽。搖兒,你說呢?”


  我點點頭。繼續望著窗外飛斜的細雨,淡淡地揚起唇角:“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能多出去走動,多曬曬太陽。”


  這樣孩子,能更健康些。不求他富貴顯達,榮耀門楣,隻求他平安喜樂,健健康康。冬天,也快了。


  葉真佇立在窗邊,望著窗戶下方,也不知在想什麽。她仍有吃冷酒的習慣,任師姐如何勸說也放不下,葉真麵上看起來溫婉賢淑,實則脾性比我還倔強,尤其在做苦瓜汁和物理題方麵,簡直發揮到了極致。


  幸好現在沒有苦瓜汁,也沒有神往的物理題,隻有我探個小腦袋問她:“你看了半天,到底看些什麽?”


  我私以為窗戶外除了淅瀝瀝的細雨,就隻有滿地的惆悵與清冷。饒是葉真再好的眼力見兒,也看不出別的花樣來。


  她卻說:“在看多長時間的雨,能將一個人從頭到尾澆透。”


  “呃……”她的脾性還是這麽不敢恭維。


  我歎了口氣,又笑了笑。師姐問我笑什麽。


  撫摸還未顯懷的小腹,感到很不可思議:“我從沒體會有母親的滋味,現在想想,還覺得啼笑皆非。原來我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即便備受世人唾棄,也還有做母親的機會。這大概,是世間最後勸人向善的仁慈罷。這樣想來,能遇見這個孩子,也許是對我的救贖。這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如此妙不可言。”


  “那你為什麽還要哭呢?”師姐實在不忍心。


  “我唯一難過的,便是我和白端,終究少了點緣分。我們不停的隱忍,隻為成全彼此。他有他的鴻業,我有我的報複,我們向來不遺餘力,做好彼此所求。但是又如何呢,還不是造化弄人……眼下我懷了別人的孩子,就不得不對他放手了。”


  如今一切都好。


  隻是,我與他,沒求得想要的結果,憑添幾分遺憾罷了。


  “你先來看看再說。”葉真招呼我過去。


  我是沒有多餘的力氣在窗邊上受寒,但她既然這麽說了就有她的道理,我做人是非常有原則的,但做跟班始終沒有下限,尤其葉真從小給我灌輸,不聽話的狗不是好跟班。於是乎,我就算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也要由師姐攙扶著,走到葉真方才佇立的位置。


  她也不怕吃冷酒吹冷風得頭痛病,我咕噥著順著她手指伸展的方向往下看。


  淅淅零零的細雨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站在泡桐樹下,一點一點撿起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他彎腰俯身的動作甚是純熟,顯然做這件事已經做了許久,垂落的袖口繡著安靜綻放的六出雪花,這場跟天與地較真的挽回和救贖,仿佛是他一個人的孩子氣。


  可他就這麽不停地撿著,視若珍寶的揣在懷裏,眼底是黯然神傷的深影。


  我渾然忘了時間,葉真講得有道理,多長時間能將一個人從頭澆到尾,多長時間能夠述說……我愛他。


  我那麽愛他,滿心期待他的愛,眼見水到渠成,江河匯海,而我憑什麽又先怯懦,放棄了他所有的等待和守候。


  師姐道:“白端此人溫和腹黑,有心計,有手段,也曾傷你得心,屬實稱不上良配。可他又視你如珍寶,一直等你守你彌補你,甚至不惜冒險安插眼線,在王都打探你的境況。他以為你是嫁給了君帝,成全一場帝後佳話,可你死於非命的消息到底還是傳了出來,他幾乎一度陷入崩潰,隻想著手刃君帝替你報仇。”


  “他不會去報仇了吧?”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他是如此冷靜自持。


  師姐露出“你說呢”的複雜表情,從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中,便能猜出六七分:“他怎麽如此……”搜刮了一圈詞,唯有他總掛在嘴邊,念叨我的二字匹配。


  “孟浪。”


  師姐話鋒一轉:“你失去音訊的這三年,他一直不肯相信你死了,日日夜夜要找你遺骸。可你的遺骸分明被君帝收斂去,任他風吹日曬,寒崖絕壁,晨起暮落,怎麽也找不到。他這才失去最後的希望,離開風卷雲湧的戰事,跑回最初遇見你的這間小院,獨自過活。你可不要小瞧了人,先放了手啊。”


  聽到後麵,我幾乎能想象出,白端認出我的那副雲淡風輕的外表下,究竟藏有多少的膽戰心驚和痛心欲絕。該是千針紮過,他也不鬆懈半滴。


  他就是這樣的人,大溝寨如此,山陰地如此,哪哪都如此,包括眼前!

  可我這副模樣,如果說不害怕相見,那定是假話。


  我真是太害怕了,害怕連禮和盼兒的故事重現在我和白端身上,我如果不是匹配的姑娘,他還會愛我嗎?

  我更怕受過一時的暖,就再也沒有勇氣,去麵對世間的寒。


  我好膽怯,又好貪心。


  躑躅、徘徊、遲疑、迷惘,在聽見一陣蕭聲後,通通化成內心的柔軟。我將半開半合的窗戶推開,讓細雨打濕我的麵龐,此間凝露無聲,隻有眼中的他,明亮溫暖。


  隔著人世間的冷漠和重重的風雨,他朝我淡淡一笑,風月不及的清雋動人。


  “我的貓兒……”


  等回過神,他輕功如驚鴻,飛落我心頭。


  就這樣,毫無避諱,毫無保留的,吻上我的唇,纏綿又輕柔。


  “別怕,有我。”


  我泣不成聲:“我隻怕是你的劫、你的難,任你再怎麽渡,也渡不過去……”


  “為什麽非得要渡過去,我又不想成為大羅金仙。”他捧著我的臉:“如果你注定是我的劫、我的難,那我也甘之如飴,願永陷沉淪。”


  我破涕為笑:“你什麽時候說話這麽甜了?”聽起來還挺上頭的。


  白端若有所思道:“大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你才黑……”我齜牙威脅。


  “近你者,甜。”他揉了揉我亂成雞窩似的頭發,微微眯起眼。


  我噘著嘴,他把手放在我小腹上,我一驚,他果然知道了。


  隻聽他道:“我們的孩子,定會平安如是。”


  他說,我們的孩子。


  再也沒有,比這更動人的情話。


  孩子,你是倍受祝福與愛的,希望你健健康康,平安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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